第457章
一樹白梅正在路側怒放,滿樹白色,如揉碎的天云。 高車從梅樹附近駛過,風將花瓣吹下來,落梅紛紛,好似下雪一般。陛下臉有病容,伸手接住了幾片花瓣,難得地笑道:“有道是:天香吹下,煙霏成路……颯颯神光暗度1。這花遠看,竟像有光暈似的,一片一片飛下來。” 隨侍的宮監跟在車側,哄陛下開心,道:“這是花神看見陛下來了,為陛下的天姿傾倒呢。” 陛下說:“你呀。” 宮監說:“奴婢說的是實話嘛!” 陛下對宮監說:“讓人折一枝梅,給娘子送過去。” 娘子是指陛下的妃子,妃子懷孕多月,不便行走,未曾與陛下一同出游。陛下是個溫和仁厚的人,雖然與妃子感情不深,卻也常常牽掛她。陛下想了想,說:“停了車,請阿曇去挑一枝,她眼光好,會折最好的梅花。” “是。”宮監命人停車,去后面的車中請裴曇下馬折梅。 裴曇能騎馬,不曾坐車。她穿圓領袍,披著披風,叫人折了一枝白梅,拿給陛下看。陛下坐在高車上,手里拿著梅枝,病容之中,竟有幾分神仙姿態。 陛下是郇王和高平郡王的舅舅,他們長得有幾分相像。陛下對郇王寄以厚望,暗暗將自己出世的心愿寄托在了高平郡王身上。他希望八郎往后能按照心意選擇去留,最好再次入道——那樣就仿佛是,他也可以入道了,八郎替他完成了他的夙愿。 陛下沒有忍住咳嗽了兩聲,看著車側的裴曇,對她說:“阿曇要是兒郎,朕不選仲容做朕的甥女婿,那都沒他們的份。你弟弟年紀小,裴家眾人,朕唯獨中意你,偏偏你是女郎。” 裴曇說:“一髻羅剎女能護念初生者,功德不輸眾多兒郎。我朝有太叔將軍戍守媯州、大韋保衛朔州,如今又有長公主護衛江北,生為許朝女郎,是大福氣。阿曇如今能陪伴君王之側,足見陛下天恩——陛下當朝,更見我朝男女皆有福氣。” 陛下被裴曇哄得哈哈笑了笑,問她:“阿曇見過高平郡王府的白梅嗎?八郎的府邸以前叫影雪山房,我看見梅樹的時候,想起了八郎,其實他府上的白梅最好看。” 陛下提起了高平郡王府,裴曇的確看過高平郡王府的梅花——白梅、玉蘭,隔著花窗看,美得不像是真的。水目山中的青山幽嚴寺敲鐘,花瓣在鐘聲中顫動,于傳往天佛耳中的聲音中墜落。 那時,沒有人知道第五岐會回來。 原來如今離去年不過才一年,又原來……已經一年了。又是白梅盛開的時候了,物侯如車輪般向前轉,人被無情地時間所推動。 裴曇回答對陛下說:“陛下記憶過人。去年此時,阿曇恰好與外子在郡王的府中賞過梅花,那時崔滌崔大人等人也在。” 陛下說:“是嗎?那真是一場美事。”他讓車隊繼續行進,請裴曇登上自己的車,在自己身側講一講他們在高平郡王府梅影里的聚會。 裴曇在講過去的事情時,想起了眾人:第五岐不在——去年的二月,第五岐生死未卜,大多數人都覺得他已經死了。一位叫妙娘的琵琶師暫時取代了第五岐的位置,裴曇和丈夫周鸞、永平翁主與盧仲容,崔琬、崔滌,以及妙娘,一同在高平郡王的府邸中小聚,于長夜中聽琴賞梅。 宴會將盡之時,他們約定來年再于梅影中相聚。 然而,絳紗帳下的眾人,原來本無緣分—— 如今只有永平翁主依舊身在建業。高平郡王在泗州或亳州,裴曇無法接觸到軍務,不知道郡王到底在哪里。她與夫君周鸞分居了,她的丈夫回了毗陵。崔滌在宣州,而崔琬在越州任職。裴曇倒是見過盧仲容,他們都在秋浦郡——陛下剛才還說,她若是男兒,不輸盧仲容。 崔琬最初是和陛下一起來的秋浦,但他已經不在秋浦郡了。錄公帶著陛下離開了建業后,自然想將門閥子弟聚在一起,同進同退,他本來不希望崔琬回越州去,年后,崔琬說自己有緊急公務,回了越州。 錄公的權勢盛大,與長公主之間多有不和。崔琬既是門閥子弟,就該與錄公站在一處,錄公也的確重視他。可是比起崔琬,錄公更愛自己家的子孫侄甥,因此他遲遲不肯為崔琬謀取一個新的官職—— 崔琬于是有了脾氣,他本是吳寧令,留在秋浦郡,不去處理自己的縣中的公務,那是他在瀆職。錄公不管他,他自己得管自己,于是抽身走了。崔琬的祖父知曉崔琬的心思,沒再叫他回來。 錄公最近在陛下面前夸了崔家阿琬幾次,稱贊他文采斐然、人品特秀,又通曉日本國等海外國事,希望陛下授他主客郎之職,以補朝中職位之缺。陛下未置可否。 如果陛下同意了,崔琬就該結束外任回來了。 裴曇有裴曇的心事,陛下也有陛下的心事。 車隊向江邊行進,陛下坐在車上,聽身側的裴曇講了高平郡王府的白梅樹,問裴曇在長安時有沒有見過梧桐,長安有開紫花的梧桐樹,陛下在長安的宅邸里就有一棵大的紫花梧桐樹,每年下雨時,獨樹開花,庭院中便有暗香浮動。 他說自己以往府邸中的那棵紫花梧桐樹姿態之美,絕不輸給影雪山房的白梅。 陛下向裴曇提起自己的jiejie還在世時……更久之前,姐夫太叔將軍還在世時的事情。他問身側的隨侍宮監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梧桐開花的時候,皇太女殿下在樹下彈琴,陛下吹笛,太叔將軍為他們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