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荀靖之看見一條小蛇從自己的袖子里爬了出來,毒蛇冰涼的腹部擦過荀靖之的小臂,它吐著信子離開了他的身體。 他說:“我……不能領悟。” 蛇沒有走遠。 荀靖之說:“我不能領悟……”那條小蛇在窺視他。他問那人面蛇身之人:“我知道一切都會衰變,但是……神仙在哪里?我去哪里?我不求富、不求貴。”他低頭看向那條小蛇,那條蛇既不靠近他,也不走遠,他對人面蛇身之人說:“可這世上一半的人都卷進來了……我去哪里?這世上一半的人都卷進來了,神仙……就這么看著。”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從衰亡觀之,一切沒有意義,因為一切都會在時間中衰亡:作惡沒有意義,因為惡果總會散在風里;為善事也沒有意義,因為善舉的后果會被時間消磨到不剩一點粉末。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意義如同福德,會被時間消耗殆盡,但它不是不曾存在過,它只是有時效罷了。人們活著就是活著,能活一刻都是活著—— 荀靖之絕不要無動于衷地看著,無動于衷地看著死就那樣發生。 不知道哪里來的聲音叫他“郡王”,那條小蛇亢奮地直起了身子,露出了尖利的毒牙。郡王……郡王,荀靖之根本不在意這個身份,即是他不是郡王,他也絕不就那么看著,看著他的同類去死。如果他依舊是一個修士,那他就以一個修士的身份去做誅殺狂尸。 神仙超脫世間,不管人的死活。可他希望活著的人都能活著,有尊嚴地活著。 “啊……”輕輕的喟嘆聲回蕩在四周,或許是因為荀靖之不領悟,那雙巨大的眼睛閉上了,一個幻境瞬間陷入了黑暗。 小蛇呢……它又回到他的身上了嗎、它又咬他了嗎。太黑暗了,荀靖之不知道小蛇去了哪里。 在黑暗中,荀靖之看見了人群的影子。 那是活人的影子—— 領悟,什么。 第211章 方術3 高平宛春 北海郡郡城內有一處道觀,已荒廢多年。道觀內以前有一株百年山茶樹,就在這幾年間,山茶樹凍死了。荀靖之去拜訪道觀,觀內空無一人,枯草及胸,草中藏著骨頭,不知是人骨還是獸骨。 幾只野貓躲在角落里,聽見動靜,竄了出去。 枯草的種子沾在了荀靖之的身上,侍從帶士兵拔刀劈草,為荀靖之清理了出了一條走到前殿去的路。 荀靖之看著從草間清理出的碎骨頭說:“這里以前有鶴吧。” 白骨是人骨,混著鶴骨。鶴身輕盈,骨頭中空。 為他帶路的郡人說:“是,郡王好眼力。” 鶴。荀靖之懷念鶴鳴,他又身在北方的道觀中了。 前殿的匾早已丟失,荀靖之站在殿外,猜測著殿中供奉的會是哪位神仙。他忽然開始懷念堂庭山,隱機觀還養鶴嗎……隱機觀也會變得荒涼嗎,希望不會。他希望師兄、師父、師姑,都健健康康住在山上。泗州北面就是幽州了。 他似乎離自己的過去很近很近了。 他現在不能做山人了。神仙只是看著,他望著前面破舊的神殿……而他是一位郡王。 荀靖之是一位郡王。荀靖之想,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有荀家的血脈,還因為他絕不會只是看著。世間的惡是這樣一種東西—— 它落在人的身上,將人污染,人不想忍受,于是又對其他人施惡,惡便如同瘟疫一般,互相傳染,于是世間的惡就越來越多。惡有些像尸疫,或是瘟疫。或許尸疫本來就是一種惡。 一個人若抽身離開世間,不能減少世間的惡。如果要減少惡,那就要親自負擔住它,自己不對人施惡,使它不再擴散。 唯有這樣。 唯有這樣。 所以荀靖之要做一個郡王。 郡人告訴荀靖之,這座道觀叫“建春宮”,后面有開白花的山茶樹,以前神宮里的山茶花年年盛開,花開得極好,花期也長,人們都說它已經成仙了,叫它“耐冬娘子”。 幾年之間,山茶樹枯死,道觀中的道士身死。銅爐被人偷走,塑像破碎,道觀變成了乞兒的居所,再后來又涌進了尸群……現在只剩下野貓偶爾還來了。 士兵挪開塌了一半的殿門,殿內很亮——殿頂上的瓦片丟了多半,日光直接落了下來。塑像呢……殿內的塑像已不是破碎了,而是消失了,臺子上空空的,只留著幾粒老鼠的糞便。壁畫久經風吹日曬,顏色暗淡,墻壁上當年濃墨勾勒的武神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 荀靖之用孔雀羽撣子掃去了前殿中的蛛網,又清理臺子上的糞便后,才離開了前殿。士兵為他撥草開路,他得以走到中殿中去。中殿的供桌尚在。荀靖之已經是郡王了,他來道觀中,按照禮儀帶了隨行的仆從,兩個仆從拿著香斗跟在荀靖之身后,一路熏香。 有仆從去打了清水,他們為荀靖之奉上一盆清水和一塊帕子。 荀靖之親自擦干凈了供桌,洗干凈手后又擦干了手,讓仆從把他一路帶來的紫金香爐放到了供桌上,拈香點了三炷香,供奉道觀中的神仙。 一座久已無人供奉的道觀中再次飄起了香霧。 玄武之神,北方之君—— 侍從放下拜墊,荀靖之在黃土中下拜蒙塵的塑像。 北海郡郡城及治下幾縣的尸疫已經平定。玄武之神,北方之君,請長久護佑北地,使北地重回隆正年間的盛景。請長久護佑北地,使天下收復之后,久久平安,再無兵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