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子孫寶之?子孫不孝。 第五岐將古琴擦干凈后放在了自己的屋中,想著等沒事的時候,為琴身擦一擦清油,保養之后,再拿出去找琴師續上琴弦。 荀靖之來第五岐家小住,看到了虎枕古琴。琴邊扣著一卷第五岐看了一半的兵書。 梅雨季節,天色晦暗不明。 建業人說第五岐命帶大兇,心狠如虎,殺人不眨眼,心狠嗎……但是荀靖之見過第五岐為掉下的頭顱合上眼睛。百卷佛經,半卷兵書,三尺殺生,一點菩薩心——荀靖之所認識的第五岐,乃是世間絕無僅有之人。 荀靖之沒有動那卷扣著的兵書,碰了碰只剩下琴身的虎枕古琴。 第五岐問荀靖之能不能給古琴續上琴弦,荀靖之說自己已經有好幾年沒彈過古琴了,連琴曲都忘了,沒辦法給古琴重續琴弦。他用指尖撫摸過虎枕的琴面,想起了自己的師兄和師父。 《清心咒》《鶴沖天》,道場啟、法筵開,稽首皈依天地水,仙家樂,白鶴飛1…… 雪竇、法鏡、江湖匯觀,堂庭山上被摔壞的古琴、被琴弦勒死的師叔……荀靖之年少時常常在堂庭山掃地,他沒想到自己最后一次在堂庭山掃地,掃起不是梧桐葉,而是碎裂的玉屏。掃帚上沾了一層血冰。 師父還好嗎?師兄虛白散人擅長彈琴。 掃葉臺上,落葉可還有人在掃? 荀靖之讓一個仆人回高平郡王府去取自己的琵琶,他對第五岐說:“好友,我看見虎枕,想起了我的師兄,你還記得他嗎?我師兄的道名是虛白,善于制琴,也善于彈琴,是知音之人。” 第五岐說:“我記得虛白散人,他喜歡在雨天去舟里聽雨。” “嗯。我忘了是哪一年了,我和師姐一起回堂庭山,師兄在道觀門外等我們,一邊掃地一邊往山下看,等我們上來。師兄說自己善養生,我和師姐開玩笑說,師兄要活到二百歲,給我們掃墳頭……那時我以為死離我很遠,即使我說出了‘死’,知道自己終有一死,也總覺得它離我很遠。原來人不是終有一死,而是隨時會死。” 死亡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件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情,一旦發生,就打破一切規劃。死不能規劃。 就算師兄還在堂庭山,師兄也無法給師姐掃墳頭了。他們都找不到師姐的尸體。 那些和“奉玄”有關的事情被籠罩在云霧里,荀靖之的記憶一年一年變得模糊,過去如同前生一般,離他遠去。他記得自己在道藏中看到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畫家跳入了自己的畫中,遍游畫中的山水——這是一個不現實的靈異神怪故事。 所有人都是執筆者,以記憶為長卷,畫下自己的經歷,但是畫卷是畫卷,畫畫的人是畫畫的人,現實是人是無法進入畫中的,人有了回憶,就會被回憶拒之門外,永遠無法再回到其中。 即使死亡來臨,也無法再回到其中。 荀靖之有好幾天沒見到第五岐了,昨天在宮也沒能單獨和第五岐說幾句話,他對第五岐說:“好友,有幾年里,我反復想‘記得’和‘死’的含義。不論你回不回來,我都會記得你,就算沒有結果,我也會記得你,這輩子到死都會記得。你回來了,這不是對我那些悶悶不樂的日子的補償,只意味著我得到了一個結果。我絕不謙卑地接受天意,在你回來時,認為是我感動了上天,所以它垂恩于我。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是我該得到的。” 第五岐扣住荀靖之的手,叫他:“汝寧。” 汝寧、汝寧。屋外的雨水從梧桐葉子上滑落。 第五岐說:“我回到許朝之后意識到,我們之間不曾相見的陌生六年會一直存在,其實我很害怕我們會就此變得生疏。我覺得物非人非,剩下的東西真的很少了。但是我漸漸發現,虛空不是立刻被補上的——因為你還在,所以那些失去的東西、過去的裂痕,一切都會被慢慢補上。你在我身邊,我會覺得安穩,一點一點擴散開的心安。” 荀靖之忽然笑了笑,說:“別說六年了,六天都會變得生疏,我們怎么這么客氣了。也可能是我累了?沒什么精神。” 第五岐說:“累了要歇一會兒,怎么這么累?” “可能因為我在上清宮住了幾天,最近都醒得早。今天也是四更就醒了。不過宮門一直沒開,我一直出不來。昨天我只和你說了我來找你,都沒能和你說幾句話,其實我想著今天早點來找你呢。” “今天沒什么事了,奉玄小睡一會兒,補補覺吧。我陪著你。天氣潮,地面回潮,被褥也潮,我讓人在熏籠上暖一暖被子,然后落下床帳,你舒服地睡一覺。” “不去床上睡了吧,天色不亮,不用落下來帳子。落下來帳子也悶得不舒服。幫我在窗下放一張矮榻或鋪上席子吧,我在窗下休息一會兒。聽著下雨的聲音睡覺,就會很舒服了。” 第五岐說:“如果只是睡覺,我給你找個好地方:后花園里有一處別館,館里種了芭蕉,去那兒睡能聽見雨打芭蕉聲,更安靜的時候還能聽見雨水落在湖里的聲音。” 荀靖之點了點頭。 第五岐說:“但是我沒在那里住過,屋子里沒有別的東西。” 荀靖之說:“沒關系,我只是睡覺。” 第五岐告訴了荀靖之怎么往別館走,自己叫了婢女和家仆,先去整理別館了。荀靖之的家仆把他的琵琶取了過來,荀靖之抱著琵琶和虎枕古琴,去了后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