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第五岐拿下了刀,帶在身上,給了牽馬的童子幾枚銅錢,讓他也不用等著自己了,和郡王的家仆一起走。第五岐的童子有一頭小驢,他說:“謝謝大人!”收了銅錢騎上驢,牽著第五岐的馬,和荀靖之的家仆高高興興地走了。 驢跟著馬走,叫了幾聲。 荀靖之看著那頭走遠的驢,笑了一笑,驢叫不好聽。 馬和驢走遠了,荀靖之和第五岐沿著大道往城里走。南方氣候濕潤,道路兩邊草木瘋長,蟲子藏在草下鳴叫。四月是苦楝樹開花的月份,高樹的枝葉間開出一叢一叢紫色的小花,花瓣細碎如針。 荀靖之踩著落下的細碎花瓣往前走,問第五岐:“好友,我能看看你的刀嗎?” 第五岐把刀遞給荀靖之。 荀靖之拔出刀來,刀身質量極佳,顏色如同微暗的白銀。一塊冷鐵要想變成一把刀劍,要經過反復鍛打和捶打,第五岐的刀是一把被錘煉鍛打得很好的刀,拿在手里并不讓人覺得手腕沉重。刀身不重,便于使用,這把刀不但鋒利好用,也很漂亮,一側經過了淬火,生出了海浪般的紋路。 荀靖之捏了一下刀刃,第五岐說:“小心!” 荀靖之是拿慣了刀劍的人,輕易不會被鋒刃割傷,他感覺到手指有些涼,低頭一看,手指上隱隱出現了一道血痕,傷痕不深,血未曾流出來,他說:“好鋒利的刀!” 第五岐:“沒事吧?” “沒事,是我太不小心了。”荀靖之把刀還給了第五岐,問:“這把刀有名字嗎?” “它叫‘一切斬’。” “一切斬?” “嗯。鍛造這把刀的人,希望這把刀能破除一切無明妄念,取‘一斬一切斬’的‘一切斬’為它命名。” “好友,我已經把殺生劍從寺里取回來了,等我回去,我把它還給你。一切斬……它有刀戒嗎?我是不是不該拔出它來。” “沒有刀戒,我在建業用不著動刀,所以沒怎么用過它。我拿起它是為了復仇,我知道它是一把殺人的刀,所以不曾立戒。一切斬,沒想到它斬向了虛空,我不用讓它染血,就已經復過了仇。” 荀靖之說:“刻意劍斷了。好友,其實春冰劍也在我手里,它碎了。其實我有時候很好奇,乾佑的某一年,真的是我拿著刻意劍去了宣德嗎?十七八歲的時候,我的殺性很重,等我二十多歲了,回看過去,恍惚間覺得我不認識自己……原來以前我是那個樣子的。損壞了的劍就像過去,它們都被放置在一邊,漸漸不再被提起了。年歲漸長,來路變得模糊,時間真不可測……你有了新的刀,我有了新的劍。” 他說話時看向第五岐,他二十五歲了,他的好友今年也二十五歲了——他的臉上褪去了十幾歲時的青澀,氣質中收斂了年少時刺人的傲氣。十幾歲的佛子像風中刺骨的雪,冷而純白,二十五歲的第五岐像什么呢…… 他忽然很想摸一摸第五岐的臉,以確認那不是一張假的臉。 那個雪天把蝴蝶抓在手里的人,真的是他嗎?給他蝴蝶的人,是第五岐,對不對。 第五岐說:“奉玄,我們都變了。當我去了異國,發現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會變。我以前以為只要我活著、你活著,我們就會見面,原來不是。我們的關系……會變嗎?昨天你走了,我怕你今天還是要走,不愿意見我,我不知道你的心意,而我希望知道。” 第五岐說一切都會變,荀靖之忽然想起來崔琬講的一個故事,他覺得自己也真是有趣,在這種時候,竟然想起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故事說日本國有一個姓源的公卿,善于吹笛,十二年前他在吹笛時曾遇到過一位貴女,貴女每夜都來聽他吹笛,坐在牛車中和著笛聲彈琵琶。 彈琵琶時,為了讓琵琶聲傳出來,車帷會微微卷起——源公卿是一個很守禮的人,不曾掀開貴女的車帷,因此只見過車帷后貴女柔軟白皙的雙手和一把寶貴的琵琶。 源公卿每夜都吹笛,等待著貴女坐牛車來,用柔軟的手彈起那把琵琶。有一天,貴女沒有出現,此后,她一直沒有出現。 原來,一個男子為了得到貴女,日日來探望貴女,并且暗中請人下咒,咒死了貴女的家人,貴女無依無靠,不得不委身于日日來探望自己的男子。 男子是一個負心漢,在十二年后,拋棄了容色衰老的貴女,將她的琵琶隨意送了人。貴女因病去世,變成了厲鬼,去搶回自己的琵琶。 在爭奪中,琵琶被扔到了街上,裂成了兩半,源公卿那夜恰好夜半回家,在街上看到了那把琵琶自空中出現,摔落到地上,發出“錚——”的聲響。 然后他看到了一雙鬼手,一雙白皙但粗糙的手,被年月侵蝕后泛起了浮腫。 變成厲鬼的貴女拿起了琵琶,源公卿見到了她。他知道了她的經歷后,心中巨痛無比,為她殺死了負心漢,變成了殺人犯。變成厲鬼的貴女問他:為什么當初你不肯多問一句我是誰?源公卿說:因為我以為……一切都不會變。* 一切都不會變。時間被抽離出宇宙,一天便是永恒,源公卿會夜夜吹笛,貴女會夜夜乘牛車來彈琵琶,沒有人會死去,沒有人會衰老——源公卿對貴女的愛慕,永遠不會變。 然而,時間報復了所有人,時間以一天為鋒刃、以十二年為刀身,深深扎向了源公卿。一切都在變。衰老、死亡、變心、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