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一支篪曲,沉郁,然而絕不悲涼。長公主背后的屏風上只有一塊素紗,白色可以言說無限情緒,如今它立在長公主背后,威嚴如海霧中翻滾的滔天白浪,穩重如一場茫茫大雪。 在海風或雪意帶來無邊的寒冷中,荀靖之感受到了自己的姨母的變化。自愿也好、被迫也罷,她真正地踏上了權力之路,一步一步留下血印,走在了他們的前面。 前面。這是時事艱難之時,姨母說的對,即使他身在道觀,他真的能心無旁騖嗎? 握住……它。 作者有話說: 1 《史記·魯周公世家》: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賤矣。 2枚乘《七發》 第176章 先聲1 陰涼,或陰影 澤晉有了身孕,長公主覺得江北不夠安全,希望女兒留在建業生產。澤晉以往在江北時,常替母親處理公務、抄寫公文,她不回江北,擔心母親公務繁重,自己又不在母親身邊,母親不肯好好休息,于是向母親舉薦了裴忠侯的孫女裴曇。 四月初六,長公主去周鸞家見了裴曇一面。 裴曇是周鸞的夫人,周鸞去官署中交托事務去了,不在家中,裴曇自己在家。周鸞準備離開建業,已經收整了行李,周家的堂屋中放著幾個貼條封好的木箱。 屋中擺著一個黑瓷瓶,瓶中插著一大枝木荷。木荷只生長在南方,葉子碧綠而有光澤,開白色的花,花香濃郁。屋中除了一枝木荷外,顯得有些空蕩,桌案擦得很干凈,不落灰塵,但是太干凈了……本該盛著楊梅等等時令鮮果的青瓷盤是也空著的,這屋中缺少常有人居住在其中的氛圍。 大概是因為主人周鸞要走了吧,屋中隨之少了細節,也變得空蕩清冷了。 裴曇向長公主行禮,長公主扶起了她,說:“曇娘,不必多禮。我早聽說過你,我今日來,是來求才的,我來求你。” 裴曇有些驚訝,瞬間紅了臉,說:“殿下言重了,裴曇無才。” 長公主和裴曇入座,長公主說:“曇娘不必謙虛。屋子的花兒真好聞,是曇娘種的么?” “是外子從賣花人那里買的。” 建業的里坊中有時有挑著擔子賣花的人唱歌,賣花人清早在巷中拉長調子唱:芍藥牡丹、棠棣木香…… 長公主說:“哦哦,是周大人買的。周大人是叫阿鸞吧,我聽說阿鸞要辭官,阿鸞若是離開建業,曇娘也離開么?” “我……” 長公主坐在裴曇對面,她看著裴曇,笑了一笑,說:“你猶豫了,是沒有想好,對不對?” 莊宗和明德皇后的子女中,長公主的眼睛最像莊宗——她是單眼皮。四十歲以后,長公主威勢漸重,不笑時氣勢迫人,令人不敢冒犯,可是她一笑就不一樣了,眼角一彎,便露出了屬于長輩的莊重溫和感。 裴曇如實回答:“回殿下,是,裴曇尚未想好。” 長公主說:“那我如果說,我請你和我走呢?曇娘,我早就知道你,仰慕你的文采。郢州多發溺嬰案,鄉民不愿意養育嬰兒,我讀過一篇禁溺嬰榜文,條理清楚,文采也好,我寫信問我外甥八郎,榜文是誰寫的——我知道不是他寫的,他不擅長做駢文,他回信說是你。你寫文書比崔琬他們寫得好,崔家阿琬他們寫的文書是寫給大人們看的,要寫‘彯組云臺者摩肩,趍走丹墀者疊跡’1這樣的話,而榜文是要給百姓看的。你寫得好,我記得你,我女兒又向我推薦你,因此我覺得我必須得親自來見你,讓你知道我愛才和求才的心意。我可以背出你寫的榜文,用我背一遍嗎?” “殿下,不必、不必了。多謝殿下厚愛,裴曇受寵若驚。” “曇娘,讓我猜猜你現在的想法:你有幾分想拒絕我,因為你不了解我,你又覺得自己是阿鸞的妻子,該順從他,阿鸞要退隱,你覺得自己也該籠居在家,不見外人。可你有才,你該施展自己的才華,不要埋沒了自己的才華。我如今四十六歲了,比你年長很多,我活了這么多年,犯了那么多錯,終于知道了一件事:你不要把自己當作女人,你要把自己當一個人看。你不是誰的妻子、誰的女兒,你也不必認為自己會是誰的母親——不要把你的才華拱手讓給別人,讓它冠上別人的名字。” 長公主頓了片刻,說:“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所以我只問你一件事,問得或許有些冒犯,但我希望你想想清楚,然后回答我:你的丈夫周家阿鸞身體不好,他若是去世了,你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不再嫁么——你不想再嫁,但是你族中的長輩、你的兄弟,能同意么?” 長公主看著裴曇,裴曇說:“我不知道。” “曇娘,你覺得有才華是壞事嗎?我不知道你的兄弟怎么評價你的才華。不過,你的父兄一定看重自己的才華,他們借此贏得名聲,又借名聲自重身價——男人不看重的,不一定壞,但是他們看重的,一定重要。你是璞玉渾金,我識得你,不論你怎么看我,我都要告訴你,你才華出眾,你該驕傲。不要埋沒你的才華。” “裴曇三生有幸,蒙殿下青眼。但是裴曇實在很怕辜負長公主殿下的信任。” “曇娘,你和八郎交好,你熟悉他,但你不必過分指望八郎他們。我和你都是女人,我這一路走得不容易,他們是男子,不會像我一般理解你的苦處,比如你寫公文,你不能寫下自己的名字,而他們或許會覺得給你筆就已經是恩賜了,你本來就不該留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