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荀靖之笑了一下,笑完又覺得有幾絲悲哀。 柏央……也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父親,到底又什么樣的角色呢?在他的一生中,他并不理解父親會為兒子帶來什么樣的情緒和感受。 他不關心柏央,只是覺得做柏央時,佛子的情緒似乎多了很多,他有時候想,是不是做柏央會更自在呢?原來佛子不喜歡做柏央,那就不必提柏央了。他將話題又繞了回去,說:“好友要是又長了紅疹,記得找太醫看一看。” 第五岐說:“奉玄放心,我身上沒有紅疹了。日本國也有梅雨季,我在日本國住了一年多,梅雨季常常長紅疹,時間久了,或許是適應了,就不再長紅疹了。” 荀靖之問:“日本國的梅雨季是什么樣的,也很潮吧?” “是,很潮。日本國的梅雨來得比許朝晚一陣。下雨、下雨……骨頭發癢,天氣好像今天早上那樣潮悶。今天你走了之后,我躺在帳子下,想起來了在日本國聽過的句子。我默默念了一遍,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去過了日本國。 “什么句子?” “起きて見つ寢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 “起きて……?”荀靖之只能重復出幾個音節。 “起きて見つ,寢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起來看,躺下看,這蚊帳,都太寬了。”1 荀靖之說:“帳子不寬,我明天不必早起。你和清正說話時,我恍然發現,好友,我們之間已經隔了很多經歷了。很多很多經歷……你去了日本國,我來了建業。” 第五岐說話的語速不快,但他努力說了話,一一回應荀了靖之,他說:“我在日本國有時候會想,奉玄是不是已經回長安了呢?這幾年不容細想,細想是一種殘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去日本國,我在日本國想起你,也想起長安、洛陽……有時候我還會無聊地想,如果我師弟真的來了日本國,會不會思念故土。” 第五岐提起了自己的師弟,荀靖之想起了他的名字,他說:“賀蘭奢……” “是,賀蘭奢,我師弟。他想去日本國。” “遇到他好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記得他在早晨的霧里忽然出現,殺了日本國暗衛,但是又要針對你,我不知道他想幫誰。他戴斗笠,總是獨來獨往。”荀靖之說著說著忽然覺得……可能賀蘭奢也并不愛獨來獨往,但是沒有人陪他,他只好總是自己走。 韋衡送他一匹好馬,他自己牽著馬走了。 賀蘭奢留給他一個背影。 ——那就是賀蘭奢最后一次出現在他眼前了。 第五岐說:“奉玄,你不必多想,追憶可以,傷感無濟于事。等我們回到北方,我會去找我師弟,去找他被埋在了哪里,然后為他重新安葬。他以前找我在哪里、你在哪里,然后給我寫信……這次換一換,該有人去找他了。” “你知道房安世將他葬在哪里了么?” “他說一面是長安,一面是亂墳堆,就在其間。” “一面是長安,一面是亂墳堆。”荀靖之重復了一遍這句話。 荀靖之自從七歲離開長安后,再也沒有回過長安。 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2。提起長安和亂墳堆,他在想到賀蘭奢之外,沒由來地想起了這樣兩句詩。 濮王舅舅教他背曹植的詩,而濮王早已去世了。乾佑末年,他依舊被哀太子囚禁著,困在長安,然后他就那樣去世了……在動亂中死去,死后被扔到了亂墳堆中。他死后,因為身上穿著的衣物價值不菲,被人從亂墳堆里扒了出來。 有認識濮王的仆人,發現了他的尸體,帶著他的頭一路往南跑,然后來到了建業,找陛下邀功。 陛下重賞了他,收下了庶弟的頭顱。雖非同母,物傷其類,陛下為血親的慘死而動容。 此后,總有人帶頭顱來建業,希望借一顆人頭換取爵位和金銀。哀太子妃的頭顱、趙王的頭顱……那些頭顱都是假冒的,不知是哪些倒霉的人的骷髏,在死后也不得清凈,被人取走頭顱,偽造成另一個人的頭顱,拿來請賞。 自乾佑之后,世間滿是亂象。世間好像只剩下了兩樣場所:一樣是回不去的長安,一樣是亂墳堆。 荀靖之覺得他們都住在亂墳堆里,建業也是亂墳堆,只不過是不算太亂的亂墳堆。 荀靖之說:“好友,人人都該像你一樣,認為我們該回北方——我朝起于北地,北還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北方有尸疫,尸群不增但是也不會減,只躲在建業是躲不掉的。五年了,這是我給自己的最后一年,周敦平說你死了,我殺了他,我允許自己再悲傷一次,作為告別。我想,此后,不論你再有什么消息、不論你還會不會有消息,我都會記得你,然后促成北伐,回到北邊。你回來是上天的格外開恩,你回來后,我更知道了,我們都是北人,不該久久滯留在南方。當我們回去之后,我和你一起去找賀蘭奢吧。我們一一吊唁亡者,以北方的風當酒,當成最烈的酒,在風里向所有亡者致以問候。” “好,”第五岐說:“我們一定回去。” 一定回去。 作者有話說: 1起きて見つ寢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 okite mitsu su kaya no hirosa kana。 作者不詳,一說千代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