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柏中水一口咬定事情和盧雅有關,假房安世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在裝傻。盧家被牽扯了進來。 假房安世擔心自己宅院中的仆婢認出刺客,向府衙報信——藏起一個死人比藏起一個活人容易,于是他直接殺了刺客,趁夜親自將他埋在了后花園里。 他已經習慣了殺人,對他而言,死一個人不是大事??墒沁@一次,死去的人們把他送進了牢獄。 憑空冒出來了一個崔琬,借著崔盧兩家的勢力向官府施壓,陛下也在暗中授意——官兵在他毫無防備時,名正言順地敲開了他的宅門。 柏中水? 他終于再次見到了第五岐。 機詐如狐貍狡兔、窺伺如虎豹、動則狠如鼉龍,他師侄果然是非常之人,久久蟄伏,一旦露出真面目,就要他死無全尸。 假房安世入獄后,聽人說柏中水回了江北——他終于回江北了。然而有人說柏中水過江的時候淹死了。有人說第五岐回來了。 沒有柏中水,有的只是第五岐。一件事如果只有一方知道真相,而另一方不知道,那便是謊言。然而如果雙方都知道是謊言,卻都不戳破,那這件事就不是謊言了,而是一種儀式。假房安世知道,其實第五岐不是最近才出現在建業的,早在貞和二年,他就回來了。 第五岐既然和江北有聯系,那他想必借了長公主的力?,F在,長公主和陛下要以他們的權力將一場謊言變為一場儀式,于是眾人聽說—— 第五岐回來了。 第五岐——他曾經的師侄——坐在了他的對面,第五岐淡漠冰冷的眼神令他想起他曾經在府中豢養的老虎,那老虎被關在籠中,然而不經意間,他會感到刻骨的寒意。面對著殺父仇人、殺母仇人、殺人如麻的仇人,他的師侄想了些什么? 他自己在殺死那些人的時候,想過些什么? 盡寧去世的時候,猩紅的血濺了他一臉,血似乎也滴入了他的眼中,他視物時,看到一片血紅。rou身……只是一具rou身,死氣沉沉,像是一件物,不再有人的氣息,可是它又保留著與活人相似的形狀。他割下盡寧的手臂、雙腿……筋斷骨離,形骸分散,腑臟自尸體中流出,原來盡寧死了,尸體亦會狼藉不凈,散發出穢惡臭氣。 第五璋死得干凈利落。第五家住在長安開化坊南邊,第五璋的房間中跳進了一只蚱蜢,趴在李子上吸食李子的汁液……不知道為什么,他將這個無足輕重的細節記得異常清楚。李子散發出香甜的氣息,是了,七月的時候,長安的李子成熟,第五璋死在了七月—— 假房安世向坐在自己對面的第五岐講述早已發生過的事情,一些他以為早已漫漶不清的往事,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連細節也一一浮現。假房安世本以為自己記事很晚,直到進了南??ね醺砰_始對事情有印象,可是他想起來了他小時候的事情: 他家很窮,買不起鹽,早上吃的粥淡而無味。吃過粥后,他隨舅舅去小蒼山下為人看馬,晨霧籠罩了一切,早晨的霧顏色發紫,草是綠的,天……因為有霧,所以看不見。牛哞哞叫。馬在霧里走動,像一個個黑色的影子。假房安世自問,他那時想了些什么,可曾想過自己以后自己要建功馬上嗎?他不知道。他只記得年幼的自己睜大了眼睛,看見馬匹鳴鼻,在霧里走動。 他那時大概沒有想過自己要建功立業吧,他是南朝人,南朝注重門第,平民不該肖想功業與名聲。 南海郡王向他講述被凌遲處死的冒名頂替者,他以為自己避開了凌遲的命運,然而,他最終還是會死在這個刑罰之下嗎——死在這個他在年少時代就反復聽聞過的酷刑下?可他獲得這刑罰的原因,遠遠超出冒名了頂替。他只死一次,這似乎是不虧的。 若問在種種罪行中,他最后悔的犯下的是哪一樁罪行,那大概是誤殺了蘭奢。蘭奢對他的敵意不重,他怎么忘了呢……他的學生蘭奢是最倔強的一個孩子,他很倔強,所以他要在認定前面的人是自己的老師之前尾隨他,不肯直接出現在他的面前。蘭奢的身手很好,跟蹤他時,他險些沒能發現他。蘭奢出現在他身后,小聲叫“老師”,他說話時的語氣是什么樣的…… 假房安世有些忘了。是不是,蘭奢的語氣里,有一些驚喜呢——是不是他在期待一場久別重逢呢?是不是,他在期待著老師能驚訝于自己認出了他呢?他能認出他,這是他們這對師生之間才有的默契??伤厣恚o了蘭奢一劍。他下手真是毫不留情啊。這時,他察覺出自己的冷酷了。 原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如此不近人情的人。 當他看向自己的愛妾的時候、當他抱著自己的女兒的時候,他以為自己還和以前的寂照一樣,心中還有柔情。原來,不知不覺之中,他已經離開寂照十萬八千里了,不只是在佛法上遠離了寂照,在心緒上也遠離了他。 那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殺人者是他,救人者亦是他:他解蘭陵之圍,破尸潮、過淮安,帶齊王平安南下,有從龍之功;戍守登瀛,守衛自登瀛至靜海的郡縣,救下三十萬百姓;沿長江西進,剿滅荀元鈞的部隊;終結吉州的叛亂;守衛建業…… 他是房安世?;蛟S是早已忘記如何分辨善惡的……假房安世。 房安世是個武將。假房安世有時候覺得自己像一顆將要腐朽的鐵釘,釘在這岌岌可危的許朝的關鍵之處,雖有背叛許朝的風險,卻還沒有背叛許朝。如果有人提前將他拔去,這并不牢固的大廈……怕是真的要塌了。他是武將,乃是許朝南下后所依靠的重要勢力,他死了,毗嵐颶風將要刮起,巨大的權力自他的手中墜落,門閥暗中窺視,宵小蠢蠢欲動——他實在不知道,這場權力的變易過后,誰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