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父親愛她嗎?父親愛她。二哥崇愷成為太子后,她忽然發現,jiejie說的是對的。父親對她的愛和對jiejie的愛不一樣。jiejie說,她不應該只想著當一個好女兒。她這時才想明白,她所沾沾自喜的不會惹父親生氣,只是因為她對政事沒有自己的想法、因為她絲毫不會觸犯到上位者的權力。她從來沒有被父親視為和jiejie和哥哥一般的子女,父親沒有對她寄予厚望,她的命運早已在暗中被父母寫定:她不會是有所作為的孩子。 jiejie和二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關乎著國家的興亡。而她只是父母的愛寵,迷失在綺羅情愛之中,沉溺于一方小小的天地,既無法靠自己活下去,也無法挑戰上位者的權威——當父親失去了權勢,父親對她的寵愛就變成了徒勞的寵愛,她的驕縱再也得不到權力的支持,成為了虛假的驕縱。 二哥要將她廢為庶人,她只能乖乖成為庶人。隆正十九年,她和二哥的關系僵化,到了乾佑八年,她三十八歲那一年,對她放心不下的二哥讓她失去了所有的榮耀,她像個犯人一般,被官差押著流放到了南方。二哥的心真狠啊,宗室和貴族往往被流放至荊州的房陵一帶,可是二哥要把她流放到瘴氣肆虐的潮州。 三哥不敢為她向二哥求情。 年少時,她是被父母捧在手心中的公主。當她步入中年,她沒有獲得年少夢想中的安穩生活,而是成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囚犯。三哥沒有為她求情、沒有來送她,她不怪三哥。 其實。三哥也像她一樣可憐,三哥是個兒郎,可是三哥不知道權力有多重要,三哥以前和她一樣,總喜歡躲在jiejie和哥哥的身后、總是太信任親情了。三哥比她傻,三哥甚至以為,只要歸還了全部權力,兄弟間的親情就會像以前一樣——這是個癡人說出的笑話。 笑話之外的現實是,三哥和她的手里都沒有權力,而二哥忌憚他們因為身份而獲得權力的可能性。當親情碎裂之后,她和三哥的手中空無一物,只能被二哥欺負。 乾佑八年,澤晉十五歲,和她一起去潮州,在路上吃盡了苦頭。她的三個兒子年紀還太小,在路上被碩大的老鼠嚇得痛哭、被紅著眼睛的野狗嚇得痛哭,澤晉抹了抹眼淚,又擦去安流的眼淚,抱起自己最小的弟弟,說:“我不哭了,我長大了,陪母親一起走路。” 澤晉是她的女兒,是最好的女兒。她那時再也無法維持自己以往的傲氣和體面了,抱著澤晉大哭起來。她恨自己以往從不關心國事。她以為當公主要比當皇太女幸福得多,可是原來她錯得離譜——當父親講述長徽長公主被丈夫殺害時,她就應該嗅到死亡的表面下潛藏的危險了,她就應該告訴自己,不要因為貪圖享樂而選擇那條看起來更好走的路:只當一個受寵的女兒、當一個被丈夫奉承的妻子,指望著兒子為自己撐腰出氣。 一個握不住權力的女人,只能任人宰割。在權力面前,無所謂男人、女人,通往權力之前的路,沒有一條是容易的。她以為自己是女人,所以可以憑借著父親的寵愛、丈夫的體面,和將來兒子的出息,走一條捷徑。沒有捷徑。 在潮州時,她沒有土地,只能靠著自己的雙手去開墾荒地。土地里長著野草、埋著石頭,她必須靠自己的力氣把一塊荒地開墾為熟田,她和澤晉努力了一個月,手上都長滿了水泡,只不過開出了一小塊菜地。 潮州天氣濕熱,她在田中勞作時,忽然懷念起了北方。寒冷,潮州從不下雪,她渴望感受到雪的寒冷——即使那種寒冷會讓她感受到刺骨的疼痛。 她在潮州住了兩年,二哥把北方搞丟了。 三哥成了皇帝。 三哥關愛她,可她明白,有一些東西,已經在暗中發生了改變——她不只需要三哥的關愛,她需要三哥給她切實的權力。她希望自己能讀更多的書、帳下有更多賢才,她希望自己能緊緊握住權力、掌管一方土地。她不想只當一個讓哥哥開心的好meimei了——就像以往只當一個討父親喜歡的好女兒那樣。 她給她唯一還活著的親哥哥——她的三哥——寫信,在信中追憶長安的冬天,問三哥想不想回到北方。 建業下雪了嗎? 骨rou之情是一種奇異的情感。恨的時候,他們恨得不對方死去,可是當懷念起對方,她又熱淚盈眶。 二哥的陵墓上,落雪了嗎?二哥被燒成了焦炭,草草下葬,墓室中少有陪葬之物。落得這樣的下場,二哥可甘心么? 她忽然異常懷念逝去多年的長姐,懷念長姐的謀略與仁慈、懷念長姐的抱負與野心。長姐曾說,如果她有功績,她最大的功績是從男人手里搶回了女人做人的權力。搶,她確定長姐用的是搶字——不要指望著男人的憐憫與同情,長姐說在許朝的律法上,丈夫不用為妻子守節,而妻子要為丈夫守節;兒子可以分得父母的家產,而女兒得不到任何東西。 男人寫了律法,男人說女人不可以做皇帝,而長姐想做皇帝——她有這樣的能力,也有這樣的野心,她要從做一位與眾不同的皇太女開始,一步一步實現自己的野心。 天不遂人愿,長姐的皇帝之夢止步于隆正十九年。 她想回到長安,去長姐的成陵掃墓,掃去石像生上的積雪,然后跪坐墊子上,向長姐訴說自己的心事。長姐早已離開,而她在冥冥中抓住長姐留下的微弱火苗,那火焰在她的心中跳動,讓她開口預言自己的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