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信封被燒成了灰,風起之時,紙灰亂飛……如同哀悼堂庭山上的喪事飛起的紙錢。 賀蘭奢送給奉玄的信消散在了風里。 第五岐只為師弟帶了信,他不知道賀蘭奢給奉玄的信上寫了什么,只知道信封中有一枚指印。奉玄根本沒得到打開信封的機會。 賀蘭奢說過什么……沒有人能知道他曾說過什么了。他的痕跡就這樣被抹去了。 野馬塵埃,晝夜奔馳,不曾稍稍待人。大亂將至,世界崩壞,時間之流肆意涌動,瞬間吞沒了賀蘭奢,甚至沒有給他浮出水面的機會。賀蘭奢沒有留下任何聲音,無聲無息被卷入到了死亡的漩渦中。 賀蘭勉帶第五岐進入雍州,回到了李瑰將軍的營地。洛陽城被圍困,李瑰將軍收到朝廷的命令,帶兵與朔州的賊軍對峙。 官兵屢次戰敗,洛陽城外每日死傷無數。軍隊之中,在死者的葬儀上,樂人吹響了嗩吶。悲涼的嗩吶聲與軍角聲重疊,回蕩在彌漫著血塵的空氣中。 第五家在洛陽城內幫助守軍艱苦守城,賀蘭勉不敢告訴李瑰他遇到了第五家阿岐,而第五岐受了重傷。他只說第五岐是自己師弟的朋友,受了重傷,需要養傷,將第五岐暫時安置在了軍隊中,托付軍醫照看。 賀蘭勉托自己的夫人為自己寄一件賀蘭奢的舊衣服,為賀蘭奢招魂。戰亂之中,家書難通……李瑰將軍得知賀蘭勉沒找到弟弟,請回長安的信使為賀蘭勉帶信。 賀蘭勉的夫人給賀蘭勉寄了一件賀蘭奢的舊衣服,賀蘭勉展開衣服,捂臉痛哭。裁縫給賀蘭奢做衣服時,說布料太貴重了,而賀蘭奢才十八歲,沒準還要長個子,所以自己將衣服做得略長了一些,在縫邊時多縫起了一些布料,他告訴賀蘭勉,以后賀蘭奢長個子了,就來找他,他把多縫了的袖口和下擺的布料放出來,這樣衣服的長度就會又變得正好了。 賀蘭奢不太喜歡這件衣服,或許也不是不喜歡,而是怕把衣服穿壞了,因此只穿過一兩次。他后來長高了,但是衣服的袖子和下擺一直沒有找裁縫放出一些布料,重新縫邊。 第五岐參加了賀蘭奢的招魂儀式。 他靜靜看著在風中清唱《招魂》的道士,一雙眼睛中眼珠黑沉沉的,黑得令人心驚。他的氣色很差,或許是因為傷病,也或許是因為師弟的離去。賀蘭勉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第二天,賀蘭勉發現他從軍隊中失蹤了。 也就是在這一天,李瑰接受了調令,只留一部分軍隊在洛陽,自己帶大軍西撤,前去守衛洛陽西邊的上陽郡,阻止賊軍繼續向長安行進。 四天之后,三月初九,洛陽城被賊軍攻陷。 洛陽城封閉了將近一個月的城門,終于被打開了。 第五家住在洛陽,除第五岐外,第五家全家殉國。 洛陽城被攻破時,第五岐就在城外。賊軍打開了城門,幾天后,他跟著難民涌進了城中。他看著自己的叔父血淋淋的頭被懸掛在城墻上,鮮血滴下來,順著墻磚向下流淌,流著流著就滲到了磚里。 叔父的頭顱、嬸母的頭顱、照顧過父親的阿昌嬤嬤的頭顱…… 他不知道母親在不在第五家。他扶靈送外祖父外祖母魂歸故土,一路與母親同行,送完外祖父外祖母后,母親與他一起去了第五家。 母親呢?母親走了嗎,還是一直在第五家住著呢。 他木然站在城下,身上的傷口似乎不疼了。哪里都不疼了。 烈火灼傷身體和溫水漫過身體,會有同樣的觸感嗎,何謂五感……他失去了所有感受。 他看到了熟悉的人,顧尚書的夫人在街上邊走邊哭,到處喊她的女兒:“阿寶、阿寶。”喊得嗓音都啞了。她的鞋走掉了,可是她渾然不覺,繼續喊著女兒的名字。家仆撿起她的鞋,痛哭著叫“夫人……” 第五岐看著他們張嘴,似乎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天上下了雨,他抬起頭看天,覺得雨水是紅色的,像是從叔父斷頸上滴下的血。雨打濕了他的衣服,他垂下眼睛,發現地上的雨水確實是紅色的……雨水中混著他的血水。 他向著尚善坊走,他家住在尚善坊中,尚善坊北臨洛水,西靠定鼎街,定鼎街兩側種了石榴和櫻桃……春天到了,櫻桃要開花了,櫻桃盛開時,有絳雪飛花的景色。 有人猛地撞了他一下。 他看向對方—— 對方也在打量他,對方身形高大,穿著破爛的戎裝,手里提著的刀發出腥臭味,問他:“小子,活不耐煩了,你敢這么看爺。路這么寬,你小子非要擋爺的路?” 第五岐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 他拿手中的刀戳了戳地面,說:“你快跪下給爺賠個禮,爺看你長得人模狗樣,你學兩聲狗叫認了錯,爺陪你玩玩,就原諒你了。” “喲!二哥找了個樂子。” 兵痞聚了過來。 其中一個兵痞脖子上纏幾條著不知道從哪里偷來的珍珠項鏈,“嘿”了一聲,嘻嘻笑著說:“二哥,他這么看你,你不得挖了他的眼睛?我看他肯定餓了,你挖了他的眼讓他吃了,也算做件好事,讓他嘗嘗rou味兒嘛!” 第五岐輕輕說了一聲“滾”。 “聽聽,嗓子都啞了,哥給你點水喝?哥缺一個倒夜香的奴才,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