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柏中水一直扶著他,撫著他的后背為他順了順背。 一旁候著的婢女端著銅盆,盆中用溫水浸著帕子,蘊真拿起帕子擰去了水,為荀靖之擦臉,又請他漱口、喝水。 荀靖之吐得不辨東西,他忘了為什么自己手里有一只發簪,但是一直不肯松手。有人扶著他將他扶上了車轎,告訴他他們要回去。 回去…… 他叫什么來著……他想回……回蘇日奧云草原。不,他根本沒去過蘇日奧云草原。 可是他覺得自己去過。 他不知道馬蘭頭花長什么樣,可是他看見了紫色的花,開在草原上,在風里搖動。蘇日奧云草原處在內陸,但是能看到海鷗,鷗鳥從羈縻之地向南飛,風吹起連綿的青草,一層層草浪如海水般在風中波動。 有人告訴他,七八月的草原到處都是花,從坡上看,草原像一塊毯子,很美。 馬蘭頭開花很美。 師姐將韋衡埋在了蘇日奧云草原。 他終于來到了韋衡的埋骨之地,他撥開及腰的茂草,向前一直走、一直走,他知道沖雪就藏在前面的草叢里。 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沒能找到師姐,師姐一定是來了蘇日奧云草原,來看韋衡了。 他抬頭望著遠處,看到了高大的山石,母親為他雕刻了蟬冠菩薩。 他想見一見母親,他希望能抓住母親的衣角。 他沒有見過父親。 他想抓著母親的衣角,叫“母親母親母親”,讓母親不要松手。姨母長得有些像母親,可是他想要母親。 他想要師姐。 他往山上跑,想去交光臺找師姐。執一是一個很好的名字——他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了這句話。執一是一個很好的名字,能執一道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教他琵琶的老琵琶師曾在華胥峰對他說:“太宗欣賞我彈琵琶,說執一道而得其精髓是件好事,為我改名雷執一。” 名字。師父說他的名字是奉玄,意思是終身侍奉玄門。 奉玄。 奉玄往山上走,走著走著發現這不是堂庭山。 天上下起了小雨,雨絲連接起天地。 僧人迎接他走進青山幽嚴寺。住持說佛殿中有一只蝴蝶,奉玄抬頭,看到木像肩上停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住持將蜂蜜涂在他的手心中,對他說:“請您伸手。” 奉玄伸出沾著蜂蜜的手。 一個黑影翩翩落下,停在了他的手心中。 蝴蝶在他的手上振翅。 他看見殿外有人撐著一傘,從雨霧里走了過來。佛殿外草木蓊郁,雨水濺在臺階上,他知道那是佛子從雨里走了過來。 他沒有看清佛子的臉,但是他就是知道,那是佛子。 眼前的景象忽然閃動了一下。 奉玄再看時,發現有一具白骨正在撐傘朝他走過來。 雨水嘩嘩地落到地上。 他站在原地,動彈不得,手里依舊攥著那只蝴蝶。蝴蝶在他的掌心掙扎,掙出他的手心墜落到地上,痛苦地抽搐,如同一團被揉爛了的黑紙。 原來天上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水。 他聞到了血腥味。 那具白骨要開口叫他,叫他—— “郡王!” 荀靖之從夢里驚醒,一把刺向身側的人。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手里有一支銀簪,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刺了出去。 車轎外掛著的燈籠不停搖晃,照進來的光也不停搖晃。 柏中水的左眼下有一顆小痣。 燭光動搖,那顆痣時隱時現。 車夫聽見聲響,拽住馬匹停了車轎。蘊真走在車側,摘了帷帽,趕快掀開車帷,車轎中景象詭異—— 諸物以黯淡為底色,唯有郡王手中的銀簪反著光。光影幽玄曖昧,衣香和血腥味糾纏在一起,血一滴一滴在車板上……陰影中似乎蟄伏著什么陰森可怖的東西。 郡王按住了柏大人,舉起的手里拿著柏大人的銀簪,尖利的簪子正懸在柏大人的喉結處。 郡王的臉上有血,似乎是柏大人的血。 柏大人頸側的傷口大概是裂開了,殷紅的血色一點一點漫上來,吞食著衣領上的白色。 蘊真有些害怕,悄悄吸了一口氣,打破了僵局,說:“郡王,您醒了。” 荀靖之如夢初醒,收回了手,“嗯”了一聲。他依舊攥著柏中水的銀簪,他不知道這是柏中水的簪子,只記得這簪子很重要,和第五岐有關。 “郡王的身體可有不舒服么?” “頭暈。” 柏中水從車板上坐了起來。 荀靖之問柏中水:“柏大人怎么在車里,我……這是要去哪里?” “郡王去赴宴,喝醉了,柏大人扶您上了車,我們要回府。” 荀靖之覺得臉上有些濕黏,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血。 他看向柏中水。 柏中水說:“郡王枕著我,馬車震動了一下,郡王把我的傷口枕裂了,我叫了郡王一聲,沒想到把郡王叫醒了,郡王一把把我推到了車板上。” “抱歉。”他看向柏中水,因為努力睜眼眉間微微皺了起來,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還沒有完全清醒,但是他說話很清楚,口齒清晰地對柏中水說:“你怎么不叫我‘奉玄’了?” 柏中水說:“我怕郡王又推我,生我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