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相是虛妄。大乘佛法以十喻解釋相之虛妄:如幻、如陽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空谷響、如海市蜃樓,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 這世間是否真的虛妄不實。荀靖之曾經不滿于道門修得逍遙超脫的修行,所謂心如枯木,大道無情……那時他覺得世間充滿了痛苦,有如苦海,有如火宅,他想救更多的人——可是真的可能嗎?逍遙,是不是當自己能夠抽身離去時,就抽身離去,就是最好的選擇了。 若是人人都修得小乘佛法,自己度脫自己,那所有人總有一天都會離開這堪忍世間。他只救下自己,讓自己先離開這世間,這是否就夠了——不必回頭看其他人,他一個人本來也就無力與一個世間對抗。 可是他不想修道,無論是佛法還是道法,他都不想修了。他做不到無情,他放不下一位故人。 第五岐……他的好友名叫第五岐,小名佛子。 如今他漸漸遠離了道門。他在佛門中尋求佛子的痕跡,在經卷中隔著時空懷念佛子的目光,猜想佛子年少時如何讀出他指尖下的經文。六如比丘尼曾說修佛法有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荀靖之向她問六度修行之道,已問過布施、持戒,今日問“忍辱”。 荀靖之問六如比丘尼,為何忍辱在布施、持戒之后,六如比丘尼答忍辱在精進之前: 忍辱乃是六度的中心。一個人可以做到布施了別人,并且認真持戒,修行佛門戒律,從不松懈,可是他依舊可能沒有放下“我”,他還很傲慢。他無法忍辱——辱不僅僅意味著辱罵,任何不順都能算作是辱,唾罵是辱、老痛苦病也是辱——當他遇到不順,他就生恨了,就又有執著于人相、我相、眾生相、壽者相了,他放不下。 因此,忍辱之后,才能精進。修大乘佛法者,須進入無生法忍境地,不過忍辱之關,不能得菩薩之心。 六如比丘尼離開后,荀靖之坐在屋檐下又坐了片刻,仔細想著“忍辱”這個詞。不知道為什么,他又想起了柏中水,或許因為他長得太像佛子了,他在意他。 柏中水拿馬鞭打了錄公的侄孫盧雅。盧雅說柏中水不知羞恥,以色侍人,向一個半老徐娘出賣色相。崔琬和柏中水下棋時,曾向柏中水提起這件事,柏中水沒有避而不談,對崔琬說了自己的想法。 崔琬向荀靖之轉述了柏中水的回答,柏中水說:“如果一個男子受到年輕女子的愛慕,會十分驕傲;那么一個女子受到年輕男子的愛慕,也同樣應該驕傲,她應當受到眾人的羨慕。我不以為我對長公主殿下的愛是恥辱。我可以忍受別人對我的唾罵,但是我不希望有人侮辱長公主殿下。” 柏中水說的話多么動聽,他說自己甘愿為長公主殿下忍辱。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是傲慢還是謙卑而可以忍辱?荀靖之將他看作第五岐的影子,而他本人究竟如何?荀靖之聽自己的家仆趙彌說,柏中水一眼就能分清他和他哥哥。 荀靖之離開了通覺寺,回到了自己的府邸。真巧,他又見到了柏中水。 細雨已經下了一下午,到黃昏時,猶自不停。 天色已經黑了,一輛馬車停在不遠處。柏中水撐著傘站在他的府邸門外,似乎是在等他回來。他的身后還站著兩個他的家仆。 荀靖之在遠遠看到柏中水的身影時,心中一顫,他以為佛子回來了——可是下一個瞬間,他就明白了,那不可能是佛子,站在那兒的是柏中水。柏中水能一眼看出誰是高平郡王,可他只看一眼,分不清柏中水與佛子。 再次見到了柏中水,他忽然想,其實他不該放下自己的疑惑和試探——他不應該做一個守禮的君子。 荀靖之沒有等到車轎行駛到府內后再下車,而是在府門前就下了車。家仆小跑過來為他撐傘。 仆人為荀靖之撐著傘,柏中水在細雨中向荀靖之問禮。 荀靖之點頭回禮,問他:“柏大人有事找我,怎么不進去等?” 柏中水說:“郡王的府邸,不是我能隨意進的。” “家仆無禮了。”荀靖之雖然這樣說,卻沒囑咐家仆下次看見了柏中水就放他進去。他只是客氣地說一句罷了。他問柏中水:“大人有什么事找我?” 柏中水說:“郡王,有人想殺我。” “誰呢?” “我不知道。” “那柏大人應該去報官,為什么在這兒?” 柏中水說:“我害怕了。”他說這句話時,就那么靜靜看著荀靖之,他沒有故作可憐,只用平常的語氣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如果他裝出可憐的神態想要從荀靖之這里尋求同情,荀靖之想,他一定會嘲笑他、諷刺他的做作。可是柏中水沒有。 家仆提著燈籠走了過來,荀靖之接著更明亮的燭光看見了柏中水衣服上的血跡。他最初誤以為那片深色的痕跡是水痕,可是他現在看清了,那是血的痕跡。 荀靖之輕嘆了一聲,道:“柏大人,和我進府,喝杯溫水吧。”他問柏中水:“柏大人可知道誰想殺你么,或者,你猜猜,會是誰下的手?” “錄公的侄孫盧雅。” 荀靖之對一個家仆說:“拿了我的名帖,去請盧雅過來,就說我今夜請他看一幅畫。由不得他不來。” “是。”家仆領命。 荀靖之問柏中水:“柏大人報官了么,若是報了,官府會處理其他的事情。你還希望我怎么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