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我受不起那樣的富貴。”

    荀靖之客氣道：“鳳友兄怎么會(huì)受不起，江表門閥，有累世功勛，父祖之光足以蔭及子輩。”

    周鸞謙虛地說：“郡王說笑了，郡王說這話，并不真心。如果要我說，我會(huì)說天家有功。我們門閥世家有什么功德呢，要是有功德，在我朝時(shí)，那功德只是天家的功德，不是我家的。”

    他說：“我給郡王講個(gè)故事吧，郡王小坐片刻，等曇姐回來，也見見曇姐。”

    荀靖之本來也不急著走，他如今沒有職務(wù)在身，每天都是閑人。

    他對(duì)周鸞說：“鳳友兄，我是來看你的，不見曇姐也沒什么。你留我，我為你留下。”

    周鸞笑了笑。周鸞和他哥哥周紫麟長得不是很像，但是他一笑的時(shí)候，荀靖之隱約從他身上看見周紫麟的影子。

    江表門閥子弟中，崔琬能主持局勢，盧仲容讓人捉摸不透，周紫麟強(qiáng)勢，周鸞文弱——

    周紫麟是個(gè)傲慢的人，他長得不俗，長眉入鬢，眼中頗有神采，人也能文能武，身體強(qiáng)健，是江表門閥中為數(shù)不多身帶豪俊氣質(zhì)的子弟。

    周鸞雖然是周紫麟的親弟弟，氣質(zhì)卻和周紫麟截然相反。周紫麟身有肅殺金氣，而周鸞像一陣四月的微風(fēng)似的，溫而不涼，暖而不熱——周鸞也的確沒什么脾氣。周鸞不太像他哥哥，他身體不好，不夠強(qiáng)健，不像哥哥那樣能給人可以依靠之感，眉眼也比哥哥普通。

    周鸞對(duì)荀靖之說：“郡王，我從小身體就不好。我小時(shí)候有些嬌氣，家中大人也照顧我，我便吃得十分精細(xì)，我祖母曾開玩笑說我是吃玉粒金波長大的。我小時(shí)候在毗陵養(yǎng)病，我祖母怕我不吃東西，每頓飯要廚娘燉十幾條青鱗魚，只為燉出一小碗魚腦，讓我吃一口，補(bǔ)一補(bǔ)身體。我吃魚腦都吃得厭煩了。我記得，有一天，我在自家老宅里散步，家仆和我說前面不能過去，我的驕縱氣跑了出來，偏要過去，過去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下人住的地方，他們?cè)谀抢锇嵝虏痘貋淼聂~。”

    周鸞說著，捂唇咳了一聲，回憶著說：“那里很臭……”他首先回憶起的是氣味，他說：“我看見干活的下人身上皮開rou綻，傷口流膿，他們渾身散發(fā)著惡臭，呆愣愣的，和木頭做的一樣。他們看我一眼，眼神呆滯，我被嚇得大哭了起來。我問家仆，我們家怎么有這些臟東西，家仆說他們是干粗活的，不過是一群畜牲，沒了他們，沒人干粗活。我說我不要這樣的人在我家里，也不用他們干活，他們太臟了，我要家仆把他們都趕出去。再過幾天，我去看時(shí)，發(fā)現(xiàn)那里果然不住人了，我稍稍安了心，覺得家里少了一些臟東西。”

    荀靖之等著周鸞繼續(xù)講。荀靖之聽說過江表門閥田連阡陌，門閥子弟不可能親自種地，所以家中總是畜有做苦力的下仆，下仆不可贖身，一日為奴，終身為奴，如同牛馬一般被主人役使——周鸞提起自家有這樣的下人，本身不是什么新鮮事。

    周鸞說：“那時(shí)北方出現(xiàn)了尸疫，我父親恰好回毗陵看我。我問我父親尸疫是什么，我父親說，人如果得了尸疫，就會(huì)變成活死人，我那時(shí)突然害怕極了，覺得我前幾天在自己宅子里見過的下人就像是活死人，我心想尸疫已經(jīng)傳到我家了，嚇得晚上不敢睡覺。第二天我發(fā)了高燒，在病中不得安寧，總是夢(mèng)見那群骯臟的下人，我醒了之后，要家仆帶我去我家宅子里到處找一找，我怕那群下人還藏在我的家里。他們果然還在我家里……家里要留著他們干活。我不許他們住在原來的地方，他們被迫搬到了谷倉附近，住在棚里，活得不如豬狗。”

    周鸞將家中骯臟卑污的下人與狂尸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尸群到底意味著什么，韋衡曾經(jīng)問荀靖之，尸群到底意味著什么——荀靖之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gè)念頭，那念頭轉(zhuǎn)瞬即逝，逝去得快得他能沒清楚抓住。

    他那逝去的一念中包含著這樣一種想法：那群下人不是尸群……尸群能向人復(fù)仇，而人不能。尸群意味著什么，尸群是否意味著在下位者向在上位者的復(fù)仇，或許意味著人和人之間的血仇。

    周鸞說：“郡王，后來我讀佛經(jīng)，知道了‘供養(yǎng)’這個(gè)詞，我沒有功德，而受人供養(yǎng)。我吃的魚腦，用的是下人們捕來的魚做的，他們吃不到自己捕的魚，還要被我厭惡。郡王，我沒有我哥哥那樣的傲氣，我是個(g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長得普通，才德平平，我只是覺得很愧疚——人人有血有rou，眾生一切平等，我沒有功德才華，不該受人供養(yǎng)。我害怕住在我家，郡王，我害怕自己在家中不勞而獲，敲骨吸髓，要人供養(yǎng)。”

    荀靖之問周鸞：“鳳友兄信奉佛門？”

    “不、不。只是偶爾聽僧尼講經(jīng)罷了。郡王，其實(shí)我做不到不受人供養(yǎng)，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宅中花園里種了半畝地，只耕這半畝地，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了。我是個(gè)不稱職的官員，我知道自己尸位素餐，可是我又死死抓著這個(gè)官職，靠著俸祿過活。”

    荀靖之說：“鳳友兄有德。君子在位，即是有德。”他問周鸞：“不知道鳳友兄在地里種了些什么？”

    “我?guī)Эね跞タ纯矗俊?/br>
    “好。”

    “郡王別笑我就行，我種地種得不好。”

    周鸞帶荀靖之去看自己在宅子花園里辟出的田地。周家的后花園里沒種什么名貴花草，一邊是竹林，長著森森綠竹，另一邊一半是一塊田地，另一半搭了薔薇架，養(yǎng)著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