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佛子不在了……說得更直接一些,第五岐死了。奉玄的好友第五岐死了。 奉玄呢,其實奉玄也死了吧。 荀靖之已經有很久沒有聽見別人叫他“奉玄”了。沒人會這樣叫他。舅舅為他取了字,他的字是汝寧,可是有誰敢叫他汝寧呢?在長輩眼中,他是“靖之”,在兄弟姐妹眼中,他是“八郎”,除此之外,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子孫,他用不到表字。他是沒有血rou、不需要過去的郡王。 連裴曇都不敢叫他“奉玄”了。因為他是尊貴的郡王。 他是尊貴的郡王。 舅舅找回的是荀靖之,姨母愛的是荀靖之,他再次有了姓氏,他出自這世間最高貴的云平荀氏,他又成了母親的兒子、阿翁的外孫。叫他“奉玄”的師父和師姐就像失落的北方一樣,只留下無盡沉默——他那修道的十三年就這樣被人丟掉了,再也沒人在意、沒人敢去提起。 崔琬看荀靖之不說話,輕嘆了一聲,道:“崔琬喜聚不喜散,郡王,相見即是有緣,何必推辭呢。我們在夜里閑聊,夜深時分,佛寺的鐘聲在山中回蕩,震落幾瓣白梅,我與郡王為此聯詩,不也很好嗎?” 崔琬對荀靖之的關心中確實存著幾分真心,他說:“郡王,清原擔心您,所以請我想辦法勸一勸您。清原太高看我了,其實我和郡王又何曾相熟呢?我怕郡王不肯見我,想來想去,和妙娘打了賭。” “多謝伯玉兄的關心。也多謝清原。” “郡王若是真的想謝清原,就不要閉門謝客。這宅邸就像您的心,我們誰都進不來,清原看了擔心,他說您總是這樣,一聲不吭的,什么都只自己抗著。他到今天都不知道您為什么在赤丘殺人時,下了那么狠的殺手,狠到要剖開一個人的肚子。清原太傻了。我知道,您會這樣做,一定是因為那個人和‘奉玄’有關。” 奉玄。 荀靖之臉色煞白,“是,因為那個人告訴我,第五岐死了,是被他害死的。” “您信了?” “我信了。” “他……他可能是在胡說。” “我剖開他的肚子,是因為他嘲笑我救不回第五岐了,他吞下了第五岐的佛珠。一顆多伽羅木佛珠。”荀靖之抬眸看了崔琬一眼,雙目如不起波瀾的幽深古井,他說:“我拿回了那顆佛珠。” 崔琬聽荀靖之親口說出鮮血淋漓的真相,久久震撼,沒再開口。 荀靖之有些冷淡地說:“伯玉兄怕我了?” “不,我崔琬不知道什么是怕。”崔琬抬起頭,說:“郡王,您不把我當朋友,也不必把我當朋友,我只想給您帶來一場熱鬧。郡王也很久沒有熱鬧過了吧,您需要換一換心境。” 荀靖之說:“你對清原很上心,答應他的事情,一定會做。” “所謂好友,不就是這樣么,所以我懂得您的心境。”崔琬說:“您也不必以為我絲毫不關心您,有一些事情,我此生都會記得。一個在佛寺久坐的雨夜,有人溫酒、有人殺人,我不叫您郡王……那樣一個緊張又懶散的夜晚,在我的記憶中久久留存,仿佛占據了一年的重量,那記憶絲毫不曾隨著時間而消逝,歷久而彌新。” 六欲泡影一時盡,那夜崔琬說泡、說影。大乘十喻,世間如幻、如陽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空谷響、如海市蜃樓,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 記憶歷久而彌新。可是水泡易碎,影復散去,除了一首詩,他們在那夜到底留下了什么……最終那首詩也會消散。 荀靖之說:“伯玉兄覺得我變了嗎?曇姐說我變了很多。” 崔琬說:“郡王覺得我變了嗎?” 荀靖之笑了一下,說:“可見我變了,你叫我郡王。”他說:“伯玉兄,多謝你的美意,今夜請不要嫌我的府邸不夠華麗,留在這里吧。梅花這花啊,一瓣一瓣的落,我遇見第五岐時,也是這樣一個二月。” 宣德郡城內,三雪街上的白梅樹還活著嗎? 人還活著嗎? ——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墻落于糞溷之中。2 宣德城內如今有的是百姓,還是尸群。 那許朝崛起之地,那片關東大地、那被籠統地稱為“北方”的地方,如今怎么樣了。 荀靖之忽然覺得有一雙冷眼在暗中窺視一切,那目光如此冰冷,令他在瞬間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受——那是尸群的目光,被困在北方的尸群的目光。南方一片祥和,他的府邸宛如凈土,白龍涎香在香爐中緩緩燃燒,香氣彌漫在屋中,屋外的花瓣不時隨風墜落,堆積在地,宛如白雪。 可是他感受到了尸群的目光,那種近乎死者的執拗目光在北方等待他。祥和只是一種假象。他記得第五岐的死,他不會忘記北方發生過什么,他會永遠記得堆疊的尸體、腐臭的尸體、暗黑色的血跡…… 荀靖之問崔琬:“伯玉兄記得韋衡嗎?” 崔琬面色不變,說:“當然記得。” “韋衡曾問我,尸群意味著什么,我不知道,我說尸群就是尸群。伯玉兄覺得呢?” “尸群是應當予以消滅之物。” “是‘物’嗎?” “反正不是人。” “不是人,的確不是,因為尸群不像人群那樣自相殘殺。我掐死了我外祖的弟弟,他在我手里變得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