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曇回南已有五年。她在建業(yè)住了兩年，然后離開——三年后，她和荀靖之一起回了建業(yè)。長江的流水日夜不息，過去的時間如奔流的江水，一去就不會復(fù)返。時隔三年，她又回到了建業(yè)。

    在她離開建業(yè)那一年，她丈夫周鸞的兄長周紫麟說她和高平郡王是一對狗男女。狗男女。裴曇覺得可笑。周鸞是個好人，可是周鸞的兄長周紫麟是個傲慢的瘋子，周紫麟從小就是這樣。裴曇和高平郡王之間清清白白，清到比冰水清，白到比飛雪白。

    裴曇不稀罕自己的親弟弟裴簡，裴曇被周紫麟打了一耳光，周鸞被周紫麟氣得吐血，親自送裴曇回裴家避開周紫麟。裴曇回家之后，裴簡說：“阿姊是出嫁了的人，既然已經(jīng)出嫁，恐怕不好長久住在裴家。”從那之后，裴曇只當(dāng)自己的親弟弟死了——如果她有弟弟，那她弟弟是表弟陳椿年，不是別人。

    裴曇將荀靖之視作陳椿年那樣的弟弟。jiejie不會對弟弟懷有男女之情。

    裴曇是最了解荀靖之的過去的人。裴曇認(rèn)識荀靖之入道時的師父、師姐、師兄、師叔、師姑，那時荀靖之還不是高平郡王，也不叫荀靖之，而是叫奉玄。乾佑九年，裴曇在幽州海柔郡幫舅舅處理公務(wù)，聽聞盧州亂軍南下，立刻去了一趟堂庭山，請走了雪巖藥師、虛白散人等人。

    后來雪巖藥師等人回了堂庭山。

    而奉玄離開了堂庭山。

    裴曇看著奉玄從奉玄變成了荀靖之，奉玄從一個少年人成為了一個令她感到有些陌生的青年人。他的心性沒有變，依舊留有溫和善意。可是他也確實變了，他變得看起來太冷漠了，他有意藏起了自己的溫和，只露出冷漠，冷漠得讓裴曇覺得害怕，又覺得心疼。

    乾佑九年之后，裴曇和奉玄的人生都發(fā)生了巨變，二人都嘗到世事無常的滋味。乾佑九年，裴曇失去了父親和祖父，當(dāng)涂裴家享盡哀榮，一夕衰落。

    榮華瞬息間，求得將何用。

    榮華瞬息間，求得將何用？

    乾佑九年二月末，北方動蕩，哀太子命親弟弟齊王南下，巡視安撫南方諸州。裴曇的父親裴廷賢護(hù)送齊王去南方的建業(yè)，齊王想順路回一趟雍州的云平郡，為荀氏先祖掃墓。離開云平后，在行到洛陽附近時，齊王遇到了亂軍——盧朔亂軍趁亂聯(lián)合，漸成氣候，野心勃勃企圖占領(lǐng)洛陽，侵吞關(guān)東，和朝廷隔華山函谷關(guān)分治天下。

    一支亂軍圍住了齊王。裴廷賢是一位文士，不會刀劍，為了護(hù)住齊王，拔刀怒斥群賊，以身為齊王擋箭，血濺齊王衣袂。

    駐守雍州的李瑰將軍命副將房安世帶軍援救齊王，裴廷賢替齊王擋下了刀箭，房安世到來時，齊王安然無恙。

    齊王含淚握住裴廷賢的手，希望裴廷賢挺住。裴廷賢偏愛女兒裴曇，在死前請求齊王代他這位不合格的父親為裴曇找一門好親事，保她后半世衣食無憂。齊王三次答應(yīng)裴廷賢托付女兒的請求，握著裴廷賢的手，直到裴廷賢的手完全變涼、變得像死人那樣僵硬。

    裴曇的父親裴廷賢是一位忠臣，是太子崇愷和齊王都信任的人。裴廷賢早年隱居在建業(yè)城外的小蒼山下，躬耕自養(yǎng)，不曾出仕，被征召出仕之后，屢次彌合哀太子與齊王的關(guān)系，最終為保護(hù)齊王而死。齊王登基后，追謚裴曇的父親，賜裴廷賢謚號“愨”。

    齊王登基后，也為裴曇的祖父賜了謚號。裴曇的祖父裴彌綸謚“忠”，被陛下尊稱為“裴忠侯”。

    江表一等門閥共有四家：宣城崔家，當(dāng)涂裴家，毗陵周家，廬江盧家。許朝統(tǒng)一南北后，江表門閥北上，高宗重視江表門閥，以禮對待南朝舊臣，極力促成南北的和平與安定。高宗的弟弟、后來的莊宗令長男崇愷拜當(dāng)涂裴家的裴彌綸為老師，令次男崇煦拜廬江盧家的盧鴻烈為老師，以此表示對南方文士的認(rèn)同。

    莊宗朝隆正十九年，壽安皇太女意外去世，淮王崇愷成為了太子。裴彌綸作為太子崇愷的老師，備受太子崇愷的信任，當(dāng)涂裴家打破了江表一等門閥之間微妙的平衡，一騎絕塵，貴極一時。

    崇愷十九歲時與裴彌綸相識，三十六歲成為太子，四十五歲去世。自崇愷十九歲起，裴彌綸就一直陪在崇愷身邊，在崇愷去世的那一天，裴彌綸依舊陪在崇愷身邊，他沒有選擇離開長安，他陪伴自己的學(xué)生崇愷走完了最后的路程：

    幸存的宮人復(fù)述了乾佑九年三月二十八日發(fā)生的事情。

    三月二十六日，太極宮被攻破。

    三月二十八日，太子崇愷命禁軍在太極宮內(nèi)燒起一場大火，自己親自點燃了含元殿。

    崇愷袖手站在火里，頭發(fā)被烈焰炙烤得卷曲。

    裴彌綸與崇愷隔著火海對望。

    一位失敗的太子和一位不合格的太子老師隔著火海對望。

    崇愷一言不發(fā)，最后一次拜向自己的老師。

    須發(fā)盡白的裴彌綸不顧地面被火燒得guntang灼熱，長跪在地，回拜太子。

    裴彌綸說：“殿下，初相見時，臣向殿下許諾，定當(dāng)忠心于殿下、盡心輔佐。如今山河破碎，錯在罪臣，一切是臣之過，罪臣沒能盡心輔佐殿下，罪臣未能對國盡忠，最終使得社稷傾覆。殿下，錯在罪臣！”

    太子崇愷說：“老師，起來吧，我?guī)熒伪丶傩市实模仁亲锶耍驹撗硣趾伪刈龀鲋矣戮土x之態(tài)。我?guī)熒l能無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