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孤身進(jìn)了坊山驛。

    坊山驛內(nèi)，有三處里坊仍在苦苦堅(jiān)持，坊中還有活人。奉玄從幸存的人們和留下的士兵的口中得知，亂軍內(nèi)訌，又被尸群沖擊，在攻入坊山驛兩天后就撤走了。

    留下的士兵只是普通士兵，不是主事的人，他們聽說過一些事，但是不知道真相到底什么樣。他們將自己聽說過的事告訴了奉玄：亂軍確實(shí)挾持過一個氣質(zhì)不凡自稱是皇孫的人，有一個姓周的盜賊在帶人加入他們后，說那位皇孫不是皇孫，是衡塘侯第五岐，是害他丟了官的死對頭第五岐。軍隊(duì)似乎因此內(nèi)訌，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

    姓周，人在幽州，認(rèn)識第五岐，知道第五岐是衡塘侯，有過官職。奉玄都要忘了這個人，這個曾在宣德向他和佛子射暗箭的人！韋衡曾勸奉玄殺了他，奉玄以為韋衡心太狠。

    原來韋衡的心不狠。奉玄后悔，他后悔自己沒有殺了一個小人，留下了禍種。

    可讓他后悔的又豈止這一件事？！

    奉玄在坊山驛內(nèi)找了十天，最終，他進(jìn)入了坊山驛官署，在官署內(nèi)，奉玄在一堆碎瓷片下?lián)斓搅艘活w多伽羅木佛珠。隨后他找到了一把斷劍。

    春冰。

    春冰不能染血，然而劍上現(xiàn)在染了血……水精劍身從中間折斷，剩下的斷劍上密布蛛網(wǎng)一般的紋路。

    奉玄拿起春冰，似乎怎么擦都擦不干凈春冰上的血跡，血已經(jīng)順著裂痕滲進(jìn)了劍身。

    佛子從不會輕易讓劍離身。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最終拔出了不能染血的春冰劍。

    發(fā)生了什么……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奉玄一劍削下一只狂尸的腦袋，衣服上不停地滴下血跡。死這個東西，欺軟怕硬，當(dāng)他不怕死了，死也就不來了。

    奉玄收起佛子的春冰斷劍，一步一殺往外走。

    他聽見了聲音，是有更多狂尸來了嗎，佛子也遇到過這樣的景象嗎？他聽見了整齊的腳步聲，啊，是哪位英勇的將軍帶兵來收拾殘局了嗎，為什么不早點(diǎn)來呢？

    為什么不干脆不來呢！只留他自己在坊山驛驛城里，只留他一個人和尸群在一起，他要一張一張看過那些狂尸的臉，一一確認(rèn)死者。他要一個一個削下這坊山驛中的狂尸的腦袋，一個一個削下……

    奉玄抬起頭向官署外看去。他沒有在坊山驛中見到他想見的故人。最終，他還是見到了一位故人，一位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來的故人——壽昌公主的二女兒、他的表妹永平翁主。永平翁主隨母親姓，名叫澤晉。永平翁主出生時(shí)，干旱已久的晉地下了一場雨，莊宗于是為自己這個的外孫女取名為“澤晉”。

    佛子來找奉玄，佛子失蹤了。師姐關(guān)心奉玄，師姐也失蹤了。對奉玄好的人都沒好下場。

    澤晉不找“奉玄”，找“荀靖之”。

    齊王在聽說幽州動蕩后，再也顧不上回避自己的太子親哥了，太子也顧不上管西北戰(zhàn)事以外的事——齊王立刻派人去幽州找自己的外甥，在打聽到奉玄的消息后，打算親自去接回奉玄，就算綁也要把這個外甥平安綁回來，然而齊王被重新回到長安的親妹壽昌公主勸住了。

    壽昌公主重新成為公主，再次開府掌兵。壽昌公主和齊王還在孝中，齊王的子嗣年幼，不便離京，壽昌公主要自己的二女兒澤晉認(rèn)準(zhǔn)了她六哥荀彰之的臉，帶好她母親的兵，去找她第七個哥哥靖之。

    壽昌公主被廢后，澤晉跟著母親經(jīng)歷大起大落，吃盡了苦頭，苦難磨去了她的嬌氣，逼迫她早早成年，她像母親一樣，從不肯認(rèn)輸。澤晉硬是帶兵在幽州找到了她的哥哥——本來應(yīng)該是個死人的荀靖之。

    一張和六哥彰之一樣的臉，氣質(zhì)卻并不相同。好冷酷的一個人，身上似乎只有三種顏色。一身純黑無華的外袍，黑到肅穆，袍下露出雪白色里衣衣領(lǐng)，濺著艷紅的血。

    澤晉看著奉玄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叫奉玄：“哥哥。”

    奉玄說：“我不是你哥哥。”

    他不認(rèn)識眼前的人。在他的印象里，澤晉只是一個小孩子，他無法將眼前的人和記憶里愛哭的永平翁主聯(lián)系在一起。

    澤晉向自己帶來的士兵下令：“跪！”

    幾百個士兵齊齊下跪。

    澤晉對奉玄說：“郡王，我來請你回宮了。你不跟我走，這些士兵一個都不許走。”她轉(zhuǎn)頭問士兵：“你們該說什么？”

    士兵們跪在地上，朝奉玄喊：“郡王安好！”

    郡王安好。

    士兵山呼“郡王安好”。

    郡王。

    奉玄渾身是血，看著手里的春冰斷劍，抬了一下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郡王。

    哈哈，郡王……

    吾身榮華。

    他閉上了眼睛，任由眼淚流下來。他真是好尊貴的一位郡王吶。

    作者有話說：

    1世之所謂賢士，莫若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于首陽之山，骨rou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fù)石自投于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于磔犬流豕cao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yǎng)壽命者也。——《莊子·盜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