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佑八年的種種亂象和巧合使得奉玄和佛子沒有再見到彼此。他們連一面都沒再見過。佛子許諾會來堂庭山找奉玄，他來了，他的諾言是他會來——這諾言不好，他應(yīng)當(dāng)說，他會來堂庭山見到奉玄。

    見到。

    沒能再見。這是奉玄此后再也放不下的心結(jié)——就算他成了荀靖之，他也對這件事耿耿于懷。他沒能再見佛子一面。佛子來過堂庭山，他晚回來了三天，他們就那樣錯過了。

    他們沒能再見。在龍門所分別后，他們一面都沒有再見。

    乾佑八年一月二十日，佛子離開龍門所，前往長安，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長安再次鬧起了痢疾，三月，佛子的外祖母感染痢疾，在家中病逝。佛子留在長安守孝和照顧外祖父，沒能來找奉玄。

    四月，幽州沒有下過一場雨，干旱一直持續(xù)到了六月。六月，幽州還是沒有下雨，天上卻出現(xiàn)了黑云——蝗蟲成片飛了過來，將本就不多的莊稼啃了個(gè)干凈。

    八月初七，韋將軍去世，一位忠臣良將就此隕落。韋將軍去世后，還沒下葬，盧州忠武將軍王坦就被反叛的部下殺死了——幽州缺糧，盧州也因此難以獲得足夠的糧草，盧州饑荒已久，盧州鎮(zhèn)軍在韋將軍去世后一夜分裂，一部分盧州士兵徹底失控，為了活下去，在盧州割據(jù)諸郡，劫掠百姓。

    此后盧州境內(nèi)的尸疫向朔州、媯州、幽州擴(kuò)散。

    雷齋月結(jié)束后，奉玄在八月里曾多次下山，和師姐、師姑在幽州境內(nèi)處理尸疫。幽州漸漸亂了起來，奉玄一直很忙，沒能去找佛子。

    十月，魏國公病逝，佛子為外祖父守靈。魏國公老年喪妻，身體疲憊，在苦苦支撐了半年后，也追隨愛妻而去，離開了人世。魏國公出自安德楊氏，郡望為安德，魏國公逝世后，佛子給奉玄寫信，說自己在守靈期滿后會扶靈送外祖父、外祖母回安德歸葬，在安葬外祖父外祖母后，在明年一月就來堂庭山履行諾言。

    十月末，奉玄回山休息。在收到佛子的信不久后，奉玄在隱機(jī)觀外見到了自己的舅舅。

    他見到了齊王荀崇煦。

    齊王知道荀靖之沒有死。當(dāng)年就是他說服了jiejie送外甥入道。

    當(dāng)年齊王和jiejie一起將外甥送到了堂庭山，他在堂庭山下為外甥吹徹長笛，讓笛聲陪著外甥上了山。自那一天過后，齊王再也沒有吹過長笛。

    齊王在隱機(jī)觀外站著。

    奉玄拿著掃帚要去掃道觀外的臺階，走到道觀門口看見了齊王。

    齊王一眨不眨看著奉玄，眼眶逐漸泛紅。

    奉玄看見舅舅，第一個(gè)反應(yīng)是……舅舅顯得老了。奉玄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他的心內(nèi)動蕩不已，好像掀起了滔天波浪，然而他克制住一切情緒，最終只是朝齊王點(diǎn)了一下頭，說：“善信安好。”

    善信安好。

    齊王張口，想要說些什么，他伸出手，想去碰奉玄，說出一個(gè)“八”字，再也不能開口。“嗐呀……”齊王偏了一下頭，蹙眉之后，任由眼淚落了下來。

    奉玄拿著掃帚從齊王身邊走了過去。

    十月末，堂庭山上尚未凋落的紅葉凄艷如血，奉玄看見山下一片一片的紅色，覺得刺目，那一片一片紅色，真像人眼中的血。

    齊王身側(cè)的侍女扶住齊王。

    齊王擦了擦眼淚，轉(zhuǎn)身對著奉玄叫了一聲：“小道長。”

    奉玄停住步子，不得不面向齊王，他強(qiáng)迫自己對齊王行了一禮，盡量以詢問普通香客的口吻對齊王說：“善信上山辛苦，不知善信是來燒香還是來問道？問道的話，我?guī)煾盖鍥錾饺司驮诘烙^內(nèi)。”

    齊王還禮。

    齊王說：“我……我乃齊王，你不認(rèn)得我的。我是陛下的二兒子，陛下病重，皇嫂說陛下思念外孫，要太子殿下請扶風(fēng)郡王回京。郡王正在回京的路上。我聽說堂庭山的道觀有靈，來為陛下祈福。”

    奉玄說：“愿齊王殿下一切安好。心誠則靈，殿下是來祈福的，請進(jìn)觀吧。”

    齊王長嘆一聲，他說：“八郎，你果真不認(rèn)我了。你不肯認(rèn)我。我是你舅舅、你齊王舅舅！”

    奉玄怎么可能認(rèn)不出他齊王舅舅？他看見齊王的第一眼就認(rèn)出他了。忘了，母親說忘了。他幾乎想要流淚，他舅舅不該這樣問他，他不可能忘了他舅舅。

    他再次開口，覺得自己冷漠得可怕，他說：“殿下，我不認(rèn)得八郎。我只是一個(gè)修劍的修士，我的道雖然修得不好，但是我也有道名，我的道名是奉玄。”

    忘了，他掐緊手心。這是母親唯一要他記住的。

    齊王說：“八郎，你怨恨我，對不對？你怨我要你母親舍了你，你怨恨我再也不看你。我后來不敢來看你，我哥哥曾派人監(jiān)視我……可是我后悔了……我日日后悔，我時(shí)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我要你離開母親，是我太殘忍了。我只是一個(gè)弟弟、一個(gè)舅舅，我那時(shí)沒有孩子，我不知道讓孩子離開父母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父母割舍孩子是什么感受，我后來常常覺得自己殘忍。你母親見不了你最后一面，我不想你外祖也見不到你。你外祖誰也不肯見，宮人說你外祖夜里說胡話，叫你母親的名字，叫你的名字。我……”齊王說著說著嗓音一啞，他頹然地哽咽著說：“我是沒用的兒子。”

    齊王是沒用的兒子，也是沒用的弟弟和沒用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