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魏國公有外孫陪著,他沒有。 太子妃說:“多謝父皇掛念,兒臣一定向舅舅轉告父皇的掛念。”太子妃笑著勸陛下多加餐飯,對陛下說:“兒臣的舅舅身體尚好,每次吃飯能吃一整碗。父皇也要努力吃飯。” 陛下哈哈大笑,說:“不知道崔老藏了什么好米,竟然能吃一碗飯。” “兒臣回去了,就去問舅舅要米,再配上素菜,給父皇送來。父皇嘗嘗。” “難為你有心。”陛下說:“讓永隆給朕送來吧,朕見見他,看看朕這個孫子長高了沒有。” 陛下其實想見外孫。可是見不著。他的小女兒崇幻成了庶人,崇幻的子女當然也成了庶人,他見不著。他長女崇劭的兩個兒子,弟弟靖之生死未卜,哥哥彰之身在封地——他能見彰之,可是他不愿意讓彰之入京。彰之在封地過得更自在,一旦入京,他那太子舅舅又要天天見他,他那太子舅舅見他,明明是貓見耗子沒安好心,偏偏又要裝出一副甥舅和諧的樣子來。 太子妃扶著陛下走了一段路,一路陪陛下說笑。陛下面上說笑,腳上穿著新鞋,走了一會兒,漸漸感到了磨腳。新鞋難免磨腳。 釋迦牟尼佛去乞食時,是赤足去的。 陛下對太子妃說自己累了,太子妃扶陛下往回走。陛下走到自己的寢殿前,看到了匾額——凈居之殿。 他現在住的這宮殿是他的孝順兒子崇愷給他修的,特意修了讓他禮佛。殿成之時,陛下為佛殿取名為“凈居之殿”。 愷兒不禮佛,不知道“凈居”的含義,只以為殿名是清凈的居所的意思。 凈居是阿那含的住處。佛教的阿那含住在凈居天,阿那含有“不還”、“不來”的含義。阿那含是一位不再還來世間受生的圣者。 不還……陛下潛心禮佛,不愿意再回到世間。 許朝王土廣大,陛下回看許朝的疆域,只覺得世間如同一間廣大的火宅。縱使貴為帝王,求不得還是求不得,煩惱還是煩惱。 他不愿意來生再次居住于世間。 他不想再生煩惱。無盡煩惱…… 當人察覺到蒼老時,一定是真的老了,心老了。 三十多歲時,陛下收復南方,統(tǒng)一了分崩兩百余年的國土。他那時真覺得自己有無限力氣!他覺得自己要做這天下的主人,他將來大有可為! 他暗中慶幸自己的親哥哥沒有子嗣。 他隱隱希望哥哥早死。 他希望獨自享有自己的榮耀。 南朝在他的手中滅亡,那時他看南朝,覺得像是在看一場笑話。南朝在發(fā)生內亂時就注定了要滅亡,南沈一朝,重病的父親猜忌年輕力壯的兒子,野心勃勃的兒子害怕暮氣沉沉的父親,最終兒子弒父……隨后兄弟相殺。 可是現在呢,現在……他再看那個逝去的朝代,他覺得悲哀。 南朝沒有逝去,南沈的命運隨時可能在許朝復活。 一個人只有成為帝王之后,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權力的悲劇。陛下在還是皇太弟時,不明白為什么哥哥總是說要忍讓。他不想忍讓,他以為皇帝超乎萬人之上……后來他發(fā)現皇權并不夠重。 當他成為了皇帝,他被舊貴牽制、被臣子牽制。他利用士族,但是他也必須士族對抗。他這時才看清了南朝的悲劇:那不只是一場父子兄弟相殺的鬧場,也是一場皇權和人性的悲劇。 皇權不夠重。人性貪圖權力。 士族門閥是南朝歷代的大患,士族門閥掌控了朝中文官的晉升,沒有門第,不能晉升,寒士不能擔任高官,在選官的事情上,皇帝很少能插上話。 如果南朝的皇帝要抗衡士族大家,他就得依靠寒士、寒人和自己的兒子兄弟。寒人和寒士出身不高,難以在文官序列中步步晉升,于是大多將目光轉向了武職。 于是南朝衛(wèi)朝被寒人武將竊了國。 武人當政,屠殺士族,很快被士族反噬——南吳代衛(wèi),吳朝三世而衰。 沈朝繼衛(wèi)、吳而起,沈明帝吸取前朝滅亡的教訓,尊重士族門閥,抑制寒人武將,一些官職不能給士族大家的子弟做、不能給寒人做,那就給自己的兄弟子孫來做。 沈明帝令宗室親王領兵駐守各州。皇權不夠重,他選擇依靠自己的兄弟子孫來加強自己的權力。 可是他又猜忌他的兄弟子孫。可是他的兄弟子孫之間又互相猜忌。 當沈明帝被太子圍困,沈明帝召自己其他的兒子入京。可是他的幾個兒子不肯救他——他們就那樣等著太子殺了他,只想等著他死了,自己瓜分天下。 皇帝這位置實在很孤獨。 陛下在看清南朝的悲劇后,發(fā)現自己的哥哥是對的。仁德是對的。對外,皇帝要打壓士族大家,更要忍讓士族大家,不能將士族逼入絕境。對內,皇家的兄弟要互相友愛、互相信任,將權力一起握在手里,不要互相猜忌。否則……當皇帝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時,許朝就要重蹈覆轍,重復走上南沈滅亡的舊路。 當陛下選擇讓崇愷成為太子時,他看中了愷兒的手段。陛下希望看到一個強有力的帝王、可以壓制住士族的帝王,荀家需要一個可以將權力一點一點收攏到皇室手里的帝王。 可是愷兒不慈愛。皇帝要學會依靠自己的兄弟,可是一旦愷兒的弟弟們獲得了權力,愷兒又要猜忌他們。于是他的弟弟們不得不防備他,怕他下手太狠,把自己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