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高勒扶著韋衡,送他到暫住的龍門所城內的庭院中,親自將他送進了屋子里。 高勒退了出去。 韋衡將名刀準心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他坐在主屏風前的坐榻上,對著屋子里的空地說:“出來吧,奉玄。你躲得太差勁了,連高勒都發現了。不知道賀蘭奢那小子復了仇沒有,你們躲人的功夫,都沒他厲害。” 奉玄從房梁上跳了下來。 他和韋衡就這樣隔著一段距離沉默地對峙。 韋衡身體不適,他不愿繼續沉默了。他問奉玄:“肩上的傷口疼嗎?” 奉玄說:“你管不著。” “我肩上的傷很疼呀。”韋衡像開玩笑一般說。他說:“我給了你朋友二十一天,讓他選要誰去死。看來這第二十一天,死的是我。” 奉玄說:“我不信你,你又要騙人。” “其實你信我,否則你不會來這兒。你信我不會傷害你。” 奉玄對韋衡的情感很復雜。韋衡救過他,救過他兩次:一次在海云蓁藪上,韋衡射殺了一頭猛虎。一次在啟陽縣城門附近,韋衡從高處跳下來,將他護在身下,自己受了三箭——尸群被弓手射死,韋衡站起來,和一個射箭的士兵開玩笑說:“好小子,力氣真大,你們少將軍的甲衣差點被你射穿了。” 韋衡救過奉玄,可是他也騙了奉玄、利用奉玄。奉玄有時候很好奇,是不是救他也是韋衡的計劃的一部分?韋衡只是想借此贏得他的信任,更好地利用他。韋衡這個人心機太深,奉玄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過真心。 奉玄問韋衡:“你說的話里,什么是真的?你說你死了察坎關會打開,這是假的,是不是?” “當然是假的,你太高估我了。我自己可打不開察坎關。我好不容易守住了盧州,我不愿意親自毀了它。” “你為什么殺了到思顏,我要你說實話。” “八郎。”韋衡突然這樣叫了奉玄一聲,“因為你叫‘八郎’。太子派到思顏來盧州找一個人,那人叫八郎,是扶風郡王的孿生兄弟,太子說他身在盧州佛門。到思顏見到你時,你說自己是幽州人,又是個修士,所以他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后來他越來越懷疑你,開始調查你的身世了。他認出你了。很不巧,我監視了他傳給太子的信,扣下了這封信。你要同情他嗎,他不死,你死。” 奉玄如墜冰窟,嘴硬地說:“……我不是扶風郡王的孿生兄弟,他兄弟叫荀靖之,已經死了。” 十多年后,奉玄再次說出了“荀靖之”這個名字。這名字變得如此陌生,當他說出口時,他像是在提起一個陌生人。 韋衡全憑一口氣撐著才能端坐在坐榻上,他的嗓音不復從前的清亮,他說:“人一旦得到一個名字,一輩子都要為這個名束縛。你不承認它,它也會束縛著你。我曾經叫屠萬真羽,我也不希望我有這個名字,可是我無法抹去這個名字的過去。一個人一旦出生,就沒辦法抹去自己的痕跡了。” 他說:“一個人要死兩次,一次是人的身體死了,一次是人的名死了。我到底叫什么,我有過什么名字……我這個人不怕留下惡名、不怕被人恨,只怕死了就被人忘了。奉玄,利用了你,是我對不住你。” 韋衡說他對不住奉玄。 奉玄想哭又想冷笑,他說:“我不會原諒你。是你讓局勢變成這樣的,你接下來要怎么做?” 韋衡說:“收拾這爛攤子,求和。我不會和外面守著的軍隊開戰。我沒有多少糧,龍門所也打不起仗,打起來只是白白死人罷了。你說這局面是我造成的,你不要忘了你的好二舅,這里也有他的功勞。” 韋衡的氣色很差,他的臉色蒼白得像是一張未經黃檗染色的新紙。他那一頭銀灰色的頭發在這短短幾天間失去了光澤,變得枯干灰暗。他將頭靠在自己的手上,說:“我累了,你出去吧。你如果想幫我,就想辦法出城,看看齊連淮那邊要做什么。” 奉玄離開了屋子,走之前怕韋衡受寒,下意識為他關好了屋門。 奉玄是最后一個見到活著的韋衡的人。他沒想到,這一次見面,就是他和韋衡之間的最后一面了。 韋衡在屋中的坐榻上靠著手背小睡了一會兒,他沒力氣走到床前去了。他睡醒后,覺得有了一些力氣,隔著門讓守在門口的士兵叫高勒過來。高勒過來后在門外請示,沒有人回應他。 高勒推開門,看見了一地的血。 準心掉在地上,躺在血里。 韋衡留下了軍印和一張遺書,遺書交代要高勒割下他的頭把他的頭送給齊連淮,要雪練軍不要造反,要齊連淮立刻處理龍門所的尸疫。 高勒神情木然,忽然大吼了一聲,怒而拔刀,砍爛了屋中所有的家具,屋中再也無物可砍,他頹然跪在地上,連喊十聲“少將軍”,直喊得嗓音嘶啞。 沒有人回應高勒。 高勒一個八尺高的漢子,對著韋衡的尸體泣不成聲。 高勒和韋衡死在了同一天。傍晚,高勒割下韋衡的頭,前往齊連淮的軍營。齊連淮看高勒單身赴會,懷疑有詐,令人向高勒開弓。 高勒緊緊護著韋衡的頭,被射成了一只刺猬,死在了齊連淮的軍營大門外。 作者有話說: “渺渺吟懷,望佳人兮,在天一方。問鯤鵬九萬,扶搖何力,蝸牛兩角,蠻觸誰強。華表鶴來,銅盤人去,白日青天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