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韋衡哈哈笑,說:“乾佑三年,我站在城墻上,第一次這樣看打鐵花,星光亂飛里,我一側頭就看到了我姨母,我和我姨母身體康健,龍海郡繁榮昌盛——我那時覺得,人生至樂也不過如此了。” 奉玄記得很清楚,乾佑三年冬天隱微藥師沒有回堂庭山。韋衡說那年看打鐵花有“人生至樂”之感,那“樂”能變成“至樂”其實也因為隱微藥師那時也在城墻上。韋衡是個可以把心意埋藏得很深的人。 韋衡說:“明天你們就去滄陽吧,住上三五天,替我看看海。我高興呀!” 奉玄問:“心準哥看過海嗎?” 韋衡說:“嗐,我怎么能沒看過海。我小時候就想看海,我娘有一條珍珠項鏈。室韋語把珍珠叫成‘步六德涅’,意思是白芍藥花苞。白芍藥是草原上的珍珠,珍珠是海里的白芍藥,我從學會了‘步六德涅’就想看海。” 佛子對韋衡說:“我聽說小韋將軍有室韋名字。” 韋衡“嗯”了一聲,沒有說自己叫什么。 高勒這時頗為自豪地接話說:“第五公子不知道吧,咱少將軍漢名的‘衡’就取自室韋名。少將軍的室韋名是‘昆禾彌企衡’,‘昆禾’是伐折羅部的大姓,意思是毛色鮮亮的狗,室韋人敬狗,伐折羅部的圖騰就是狗,‘彌企衡’有昌盛、昌德的意思,含義可好了。” 韋衡拍了一下高勒的肩,說:“我姓韋。”他說:“明天我這倆兄弟去滄陽,你找四個輪休的士兵陪他們去,雖然輪休,也先給他們批十天的假,讓他們把我這倆兄弟毫發無傷送到博平再回來。” 韋衡對奉玄和佛子說:“第五兄弟,奉玄,記得掏錢,我不是讓他們白送你們的。我讓他們白送你們一趟,你們兩個想必也不肯。” 奉玄這次沒有拒絕韋衡的建議。 韋衡和奉玄、佛子下城時,韋衡忽然問佛子:“第五兄弟,我聽說你有一支笛子,名叫‘準提’,是一支可以讓聽者夢見故人的笛子,可是真的么?” 佛子說:“我確實有一支名叫‘準提’的笛子。小韋將軍,夢見故人不是因為笛聲,笛子只不過給了聽者一個寄托,讓聽者可以借此堅定心念。如果心念本身就足夠堅定,不論聽不聽見笛聲,都會夢見故人。” 韋衡叫了一聲:“高勒呀……” “哎。”高勒看向韋衡。 韋衡說:“你偏要提室韋的事,提我的室韋名。我想見的故人忽然太多了,心亂了,也不知道到底最想見誰了。”他對佛子說:“有機會再聽第五兄弟吹笛吧。天晚了,回去之后你們也早些休息。” 第二天,高勒找好了送奉玄和佛子去滄陽的士兵,奉玄和佛子帶著四個士兵向東去了滄陽。 十一月過半,天氣應該很冷,然而從早上起卻忽然一點都不冷了。奉玄騎馬時穿著防風的袍子,在馬上跑了一會兒,甚至覺得很熱。跟奉玄、佛子一起走的一位士兵對奉玄說這叫“大冷不下雪”,冬日忽然出現回暖天氣,意味著最近要下大雪了。 奉玄和佛子來到滄陽那天,滄陽沒有下雪。奉玄和佛子上午進入滄陽地界,沒有進入郡城,繞過郡城后直接向東走,住在了郡東平寧縣里的一家客舍中。客舍離海不遠,在屋中隱隱可以聽見海濤聲。 冬天來海邊看海的人很少。幽州的海岸上多生巖石,驚濤拍岸,卷浪如雪——盧州滄陽郡的海比幽州的海安靜,平寧縣一帶海岸平坦,岸上只有沙子,一望無際地沙子靜靜鋪在平地上,被咸澀的海水浸濕。 韋衡說冬天海邊沒有鷗鳥,韋衡說錯了。奉玄和佛子沿著海岸漫步,海水“嘩嘩”作響,有幾只鷗鳥從遠處飛了起來。海邊只有奉玄和佛子,顯得十分寂寞,奉玄和佛子沿著沙灘漫無目的地向前面走,心漸漸沉靜下來。這一片海水呼吸吐納,發出“嘩嘩”的水波聲——如同一個人并不說話,但是靜靜地呼吸,存在于世,這一片海水在廣漠的沉默中以水濤的波動聲響證明自己長久存在。 無邊無際的海水給人一種萬物亙古不會變動的錯覺。 海風刮了起來,濕冷微咸,那股冷意似乎能借著風吹進人的骨頭里。奉玄裹緊了披風,轉身背對風吹來的方向躲避寒風,就連細碎的頭發也被風吹了起來。佛子幫奉玄整了整衣領,兩人迎著風繼續往前走,又斜著往海水的方向走了幾步。 遠處海天相接,露出一些朦朧的山影,那些山影從奉玄的位置看,就像浮在海面上一樣,這令奉玄想起女媧將山放在鰲背上的故事,也想起傳說里的海上仙山。太陽像一個銅鏡似的,低低掛在海面上,將低處的天色染得發黃,高處的天空則顯得有些發紫。奉玄看了一會兒太陽,收回目光時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黑。 海風繼續吹著,嗚嗚直響,奉玄低頭,看見近處的海上涌動一些著浮冰。海水的顏色泛藍,透明的浮冰隨著海水的波動互相撞擊,令人覺得看完眼睛都變冷了。 佛子伸手抓了一下奉玄的手,奉玄的手指冰涼,佛子于是也不松手,繼續拉著奉玄,給他暖手,問:“奉玄,風冷,回去嗎?” 奉玄說:“明天要是下雪,就看不見這樣的海了。” 佛子說:“下雪就看不遠了。我聽說內親王是從更靠南一些的海邊走的,從那一片海往東邊望,天氣好的時候就能望見海對岸的幾個小國,渤海國、懸令國,更遠一些,就是新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