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貞筠散人寫了字,將字疊起來放進盒子,把筆交給其他人,奉玄拿筆寫了“雪”“竇”兩個字,也將兩個字疊起來放進了竹盒。眾人寫完字后,雪巖藥師晃了晃盒子。 雪巖藥師在爐子上煮了青杏茶,幾人圍坐,聽著風雨聲抽字,先抽出來了“雪”字。昆侖有雪、溫伯雪子適齊、青女司寒掌雪、滕六降雪,奉玄說:“周穆王遇雪”,佛子講了佛門“仰山指雪”公案。 仰山指雪引起了一段色空爭論。雪落在石獅子上,顏色潔白無匹,仰山慧寂僧指雪獅子問眾僧是否有勝過此色者,眾僧無話可答,以為仰山慧寂僧以純白色雪獅子為喻,已了悟色空,得證清凈法身;云門僧得知后說:仰山問雪獅子顏色,即使那雪獅子顏色很凈,也還是有色,因此仰山眼中還是有色相,他沒有了悟了色空,如果要自己來回答仰山,自己會直接推倒石獅子,使得這雪獅子的色相消失;重顯僧評云門僧:云門眼中看見了獅子,還要推倒,是心中也還有色相,也沒有徹悟。 雪巖藥師問佛子:“小友以為,誰心最為清凈?” 佛子說:“仰山指雪,純白清凈,仰山心中也很清凈,再往后論就是狂禪了,我不精通。狂禪之中,我記得佛門懷海師曾說佛經乃是眼中金屑,佛經雖是寶物,眼中看過佛經、不忘佛經,那就是還有掛礙,是被困于文字之相,因此不能完全超脫。一切爭論只為色空二字,了悟色空,應知色即是空——對眼前之相還有留戀,是不能了悟。” 貞筠散人聽完忽然笑了,說:“哎呀呀,可不是這句話嘛!佛經是眼中金屑。小友不是禪宗的人,我卻遇見過禪宗的和尚,知道其中的厲害。我遇見的那和尚修南禪,最講頓悟,修得有些狂禪的意味,曾對我說:‘小朋友,人不必多看書,我連佛經都少看。你不知道,知識是障,叫做知障,書看多了就會有定見、偏見,看書越多,就越會被寫書的人迷惑,既然被迷惑,心就不能空明澄凈——所以書是不應當讀的。’我那時年紀小,心想他說的有道理呀!我立刻就不讀書了,還和他拿經書點火煮了茶,他說我悟了,結果一會兒我師父來找我要經書,我被我師父拿拂塵抽了一頓。” 貞筠散人開玩笑道:“我從那次知道了,狂禪一般人是修不了的,修了要挨打。”他說:“仔細想想,人不讀書,不遇到知障,以為自己的心就清凈了,可是世上不是只有知障,還有聲色各種魔障能去填塞人心呢。若是要我說,障不在讀不讀書,只在貪不貪,讀書的人他的心如果不凝滯于書,眼前的書就礙不了事。” 佛子說:“散人多聞。佛說般若,即非般若,是名般若1。眾生無緣見佛,因此要看寫下來的佛言,佛經當然是可以看的,只是看時不必拘泥,拘泥意味著貪執于文字,貪執就可能陷入魔障。” 貞筠散人問:“‘執’怎么講呢?” 佛子說:“世間人人有執,為相所困。佛問須菩提:須菩提,已經證得阿羅漢果位的修行者,會生出‘我已經證得阿羅漢果位’這種心思嗎?須菩提說:世尊,不會,因為阿羅漢一旦生出這樣的心思,就是還執著于我、人、眾生、長壽者等等相狀的分別,那就不算是阿羅漢了。”2 雪巖藥師說:“小友之言,類似道門名實之辯,我不問‘執’,我要問你‘貪’字。你后面說的話讓我想起佛門有一個詞,稱為‘愛染’。‘愛’指塵世間有生之物在塵世間有所貪戀,既有貪戀,就會染上塵穢。書可以讀,癡迷其中,則有愛染之病。不過,‘愛’既然不好,那我好奇,佛門不講愛人么?” 佛子回答說:“藥師說的沒有錯。佛門講慈悲,愛與慈悲不相等同。《大智度論》說‘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3,慈悲無偏無私。所謂‘愛’,一定有私,一定是有所偏愛,與貪戀有關——貪字譬如人手,愛、憎便如手心、手背,不可分割。愛既然和貪有關,就會擔心所貪之物消逝,因此就會生出憂患、偏執;愛既然與憎互為表里,就可能轉生出憎,愛之愈深,轉變之時,則憎之愈深。是故,佛門不講愛,講慈悲。” 雪巖藥師問:“小友與奉玄交好。小友對奉玄,不算愛么?” 佛子說:“是愛。我是凡人,所以必定有所偏愛。人群之中,我必定偏愛奉玄。” 雪巖藥師語帶機鋒,又問佛子:“既然是愛,可會生憎?” 佛子說:“去年與奉玄分別后,我心中已生憂患,擔心不能再見。既然我愛,將來自然也會有憎。” 奉玄怕雪巖藥師繼續追問“何憎?”于是替佛子解圍,先問佛子:“好友,謝你愛我,我亦愛你,我眼中時時見你。我只好奇,色與空如何相同?你眼中見我色相,不能說我空無不在。” 佛子微微松了一口氣,說:“吾友,我眼中見你色相,色相是幻有,性空不妨礙幻有。我不想以你我為例講緣盡之事,不如我以雪獅子為例來講吧:世上本沒有雪獅子之相,因為雪、石因緣際會才有此色相,雪、石因緣散滅,雪盡之后,這色相就沒有了,又變成了空,因此,可見色本來就是空,二者互為表里,皆無自性,只能跟著因緣變化。幻有之所以稱為‘幻’,不是指‘有’是假的,是指‘有’不能常有、永有,只能跟著因緣變化,沒有本性。正因如此,佛門常講,不要被相迷惑、不要為空失落,人要種下善因、修德修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