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那說話人身邊專管吹樂器的伙伴立刻吹了一聲銀字篳篥。說話人問佛子:“哎!郎君想聽什么樣的?” 佛子說:“不必問我,問我身邊的人。” “呀呀,”那說話人立刻轉向奉玄,問:“郎君,想聽什么?您只管說,我保準您有的聽。” 奉玄蒙著眼紗,察覺到眼前微亮,猜測或許是茶肆里光線太暗,所以點了蠟燭,他說:“先生講個和燈有關的故事吧。” “哎,咱這就講,講個雪里魚燈的靈怪故事。”那說話人清了清嗓子,佛子抬首示意店小二,店小二給說話人端了茶。 拿著銀字篳篥的人吹響了篳篥,說話人伴著樂聲唱:“此身天地一蘧廬,世事消磨綠鬢疏。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2”唱完了開場詩,他換回說話時的語氣,道:“聽客且聽,老朽曾是江南客,少時長作江南游,咱們今天講一個會稽的夢魚故事。《莊子》經文有言: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以五十牛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得一巨魚。咱們故事里這魚,也是條大魚,只是沒任公子的魚大,也不像任公子的魚——的的確確是條魚。” 拿著篳篥的人隨著說話人的講述,不時吹響篳篥,其聲悲愴詭異。奉玄眼前的微亮的燭光不時搖動,他聽見說話人說:“聽客聽說:南方不同于北方,南方士人庶民有別,秩序森嚴,會稽有一戶張姓人家,世代是庶民,家里攢了幾代的金銀,成了富人,雖是富人,卻還是庶民,一直被人瞧不起。張富戶的娘子多年不孕,一年終于有了身孕,張富戶樂得合不攏嘴,心想自己不但有了孩子,還能憑借孩子和士族攀攀親戚,就決定給孩子定下一個士族的娃娃親,讓自己揚眉吐氣。為了顯出自家的潑天之富,張富戶叫人做了一個巨大的魚形燈籠,想著在正月十五的燈會上拔個頭籌。 “正月十四,燈會前一天,張富戶親自去看那巨大的魚形燈籠,只見好氣派一個燈籠,可飲天上云,能吞三江水。張富戶拿了蠟燭,親自鉆進燈籠里,踩著架子就要上去,想著點亮這個燈籠。 “張富戶點亮了燈籠,忽然覺得燈籠輕輕飄了起來,他也不知自己是身在燈籠里,還是變成了這個魚形燈籠,只覺得自己能在空中到處游。他在空中游著游著,就游到了海邊的月老廟前面。遠處是海,天上落雪,張富戶覺得自己變成了魚形燈籠,好不暢快,又覺得自己身形巨大,大可吞天,就游進了月老廟,想把月老吞下去。他果真吞下了廟里的月老,那時聽見一對男女在說話,那男子說:‘結發為夫妻,我們生生世世都是夫妻,你要對我放心。’張富戶心想,我若生了女兒,將來也要給她找個這樣的丈夫。他剛游出月老廟,忽然聽見那對男女里的女子尖利地叫了一聲,張富戶回頭,看見一個年輕的娘子暈倒在了地上,那娘子面善得很,身側站著宣城崔氏家在會稽定居的旁支的小兒子,正要把人扔到海里去。 “會稽崔生嘴里嘟囔:‘士庶有別,你高嫁了我,死也是士人的妻子了,也該滿意了,就別耽誤我娶高門的新婦。’說著把娘子推進了海里,張富戶從空中游過去,崔生手里還攥著那被推下去的娘子的珍珠扣,來不及扔,他看見一個黑影飄了過來,原來是條巨大的金色紙魚,眼睛會動,嘴巴大得能吃人,嚇得頭發倒豎,戰戰兢兢后退,轉頭就要逃跑。張富戶怒從中來,呸一聲吐出了剛剛吞下去的月老像,那月老像擋住了崔生的退路,張富戶一口就把崔生吞進了肚子里,立刻轉頭沖進海里,去海里撈那掉下去的娘子——他是條紙魚,在海里游了不久,蠟燭滅了,身上的紙也七七八八化開了,張富戶這時看見了那掉下海的娘子,咬住那娘子就沖上了岸,那娘子吐出幾口海水,看見大魚,忽然叫了一聲:‘爹!’ “張富戶驚愕至極,忽然就醒了,醒了之后發現自己身在魚形燈籠下面,那燈籠還在他家里,他手里拿著一截滅了的蠟燭。他家家仆叫:‘爹!’張富戶說:‘怎么了?’家仆說:‘您剛剛說要點燈籠,踩到地上的雪,摔了個大屁墩,暈過去了。’張富戶說:‘胡說!’又一個家仆跑過來叫:‘爹!’張富戶說:‘有話說話!’那家仆說:‘娘生了!您抱千金了。’張富戶忽然覺得想吐,吐出來了一個珍珠扣。 “各位聽客且聽我說,俗話說欲海難填,張富戶做夢,差點在海里淹死了——這人心向來都是有了好的,還想要更好的,哪知道什么叫滿足。那珍珠扣又牽出……” 篳篥嗚嗚地吹,奉玄的意識漸漸昏沉,腦海里有條巨大的紙糊金魚到處游來游去,魚目亂轉,十分詭異,最后吐出來一個珍珠扣。奉玄心想,哪來的珍珠扣,莫不是在做夢,然后就從夢里醒了。 奉玄只是短暫地趴在桌上瞇了一下。故事講得一般,佛子沒怎么聽那說話人講故事,只一直看著乖乖睡覺的奉玄,察覺到奉玄醒了,自己也回了神,掏出錢放在桌上,說:“講得很好,靜心安神,能使人安睡。” 奉玄趴在桌上,被佛子一句話逗得悶悶地笑。 作者有話說: 1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邶風·北風》 2此身天地一蘧廬,世事消磨綠鬢疏。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黃庭堅《雜詩七首》 “得鹿”句關聯《列子》蕉下覆鹿的典故,鄭國樵夫打死了一頭鹿,藏在蕉葉下,后來忘了到底把鹿藏在哪里了,就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奉玄有一個師叔名叫“蕉鹿”,其名就出自此典。一說“蕉”通“樵”,樵夫拿的是樵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