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你說說你……”韋德音聲音哽咽,話說了一半,再也說不下去。她微微偏頭,審視自己的外甥,似乎隔著眼前的韋衡看見了十幾歲的韋衡。人怎么就這么大了,韋衡長大了,會辦事也會惹禍,其實韋德音不需要韋衡立什么功,如果他是廢物,她也不會生氣,他能安安穩(wěn)穩(wěn)活著就行了。人養(yǎng)一條狗尚且會為狗傷心,何況韋衡是個韋德音看著長了十年的大活人。茫茫天地之間,韋家只剩下了韋德音自己,韋德音氣韋衡做事沖動,卻更怕自己保不住他——今年二月,韋衡剛剛因為帶軍進入幽州被太子處罰。 韋衡脫下侍衛(wèi)給自己披上的披風,說:“外甥沒事,姨母別難過?!?/br> “你跪都跪不穩(wěn)了,再跪就要死在雪里,還要瞞我,說自己沒事?!表f德音嘆了一聲,說:“起來吧?!?/br> 韋衡跪了一天,粒米未進,跪著已是勉強,只靠自己根本站不起來,動了一動,差點就要摔倒在雪地里。韋德音讓身邊的侍衛(wèi)拉了他一把。韋衡站起身,眼前一黑,立刻被侍衛(wèi)扶住了,韋德音說:“你就在范寧鎮(zhèn)軍府養(yǎng)病,養(yǎng)不好病,不許出府?!?/br> 韋衡去抓韋德音的袖子,叫:“姨母……” 韋德音摳開他的手,說:“好好養(yǎng)病。” 韋衡知道自己惹了禍,然而這禍的后果不用他來扛。韋德音要韋衡跪了一天,直讓他跪得發(fā)起高燒,將他軟禁在了范寧的軍府中,隨后替他擔下了所有罪責。 太子之怒,有如雷霆,重逾萬鈞,這怒氣最先發(fā)泄在媯州主將陳嘉燦身上。媯州乃是東北大州,被前朝稱為北方太倉,有“北靠山,南連川,五萬畝山、五萬畝灘、五萬畝糧田”的說法,太子聽說陳嘉燦劃出尸疫道之事,叫察院連夜派人趕赴媯州徹查媯州內(nèi)務,陳嘉燦有過,媯州刺史也不能逃脫干系,陳嘉燦無能,媯州欺上瞞下!* 太子剩下的怒氣全都攢在了盧州韋德音身上,一時不便發(fā)作,便在心里狠狠又給韋德音記了一筆,叫人徹查媯州內(nèi)務時千萬留意和盧州有關(guān)的事務,一有異樣之處,立刻上報。 崔琬遠在陳弋郡,他雖然不喜歡韋衡,卻沒有落井下石為難韋衡,事情發(fā)生后,除了給韋德音寫信,什么都沒有再說,也沒有趁機向姨夫參奏韋衡。 韋衡許多年沒有生過病,在雪里長跪,跪出了一場大病,燒了三四天才清醒過來。 韋衡發(fā)燒,被困在屋中養(yǎng)病。高勒本來應該幫韋衡遛狗,然而高勒走路困難,就將沖雪托付給了奉玄——高勒常常跟在韋衡身邊,韋德音恨高勒沒能勸阻韋衡,讓高勒自己去領(lǐng)罰,高勒領(lǐng)完杖責,就只能趴在床上了。 韋德音在范寧郡住了三天,安置好媯州流人后,親自護送撫子內(nèi)親王去和戚屏、崔琬匯合,離開了范寧郡。韋德音與魏國公、第五內(nèi)相皆有交往,來到范寧郡后,聽說第五岐在范寧,特意與他見了一面。韋德音事務繁忙,奉玄有意避開她,也恰恰沒有見到她。韋德音和撫子內(nèi)親王離開后,奉玄牽著沖雪走到城外,放開繩子讓沖雪跑了半個下午,等它跑得盡興了,這才帶它回去。 走進府門,奉玄替沖雪解了繩子。高勒嘗試著下地走動,走路一瘸一拐,沖雪看見高勒走路,學著高勒一瘸一拐走路,被高勒罵了兩句,在高勒面前又裝瘸走了幾步,然后飛快地跑了,奉玄追著沖雪跑到了韋衡的門前。 沖雪蹲在韋衡的門前,歪頭看著門。奉玄捏了捏沖雪的耳朵。沖雪看向奉玄,垂下耳朵裝作自己沒了耳朵,奉玄收回手,它的耳朵瞬間又立了起來,眼巴巴看著奉玄,于是奉玄又捏了捏它的耳朵。 奉玄想要敲門,沖雪直接拱開屋門進到了屋子里。 屋中燃著炭火,十分溫暖。韋衡不喜歡在床上老實躺著,于是在一把搖椅上躺著,閉著眼睛哼歌,奉玄聽見他哼了一句“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1。 山川修且廣,韋衡卻只能被困在盧州。 韋衡身側(cè)立著一扇立屏,那屏風很有趣,畫著一個躺在屏風前的小睡的人。屏風上畫的屏風是一扇四折圍屏,四折畫了“生”“老”“病”“死”四事,自一個小童畫至一座空碑。睡在屏前的人似乎正在夢游其中,一一經(jīng)歷生死,又或許正被困在其中,無法解脫。空碑寂寞無語,碑前老樹橫生,形如虬龍,掙扎著想要突破畫紙。 沖雪鉆到韋衡身前,用頭去拱他。 搖椅慢慢地搖,韋衡依舊躺著,卻睜開了眼,揉了沖雪一把。 屏風附近的香爐中燃著安神香,風將裊裊香煙吹散開。 奉玄這就打算出去。 韋衡說:“風冷,關(guān)上門吧?!?/br> 奉玄關(guān)上了門。 韋衡說:“怎么不理哥了?!?/br> 奉玄不想說話。他看不透韋衡,在長悲山上,有幾個瞬間,他覺得韋衡從來沒有考慮過撫子內(nèi)親王的死活,內(nèi)親王活著好,死了更好——他們一起死了,就沒有知道韋衡到底做了什么了。 盧州軍救下了八千媯州流人,韋德音將流人分散開,為了防止他們在熟悉的地帶聚集作亂,讓士兵帶他們分別遷到了離長悲山很遠的郡縣。那八千個流人里,沒有李延齡的子女,李延齡的其他子女死在了長悲山上,韋衡殺了李延齡送來的兩個兒子。 韋衡讓賀蘭奢一定殺了陳坪。 韋衡氣色虛弱,長發(fā)未散,挽著發(fā)髻,身上只穿了兩層中衣和一件灰藍色的莨紗袍子。他從搖椅上坐了起來,問奉玄:“這屏風畫得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