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獵獵大風吹動車轎上的綢子,綢子發出窸窣的聲響。垂下的玉珠和玉鈴發出細微而清脆的撞擊聲。 馬車停穩,崔滌站在一邊,等著車上的人走下來。棱伽先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擺好轎凳后,扶著撫子內親王下了車。紫蟬抱著琵琶最后下了車。 棱伽接過琵琶,換紫蟬攙扶內親王。 撫子內親王沒有戴帷帽,眼上縛了一條輕紗,眉間畫了隆正年間流行的綠色花鈿,眉毛描黑,一頭光滑的烏發只用金冠和金簪綰起。綠色花鈿是隆正風流最明顯的標志,隆正年間,太女監國,女子的妝容華麗而大膽。 風吹起撫子內親王的層層大袖衫,奉玄望著撫子內親王,忽然有所觸動,他并不感到悲傷,只是在看到撫子內親王的裝束后,恍惚看到了過去。 時間也消磨在衣袖和鬢發之間。 韋衡向撫子內親王長拜,撫子內親王頷首答禮。 賀蘭奢一直沒有說話。 撫子內親王先問韋衡:“賀家郎君也在吧。” 賀蘭奢這才開口,說:“內親王記仇。” 奉玄不知道為什么賀蘭奢要說撫子內親王記仇,他不記得賀蘭奢與撫子內親王之間發生過直接的沖突,剎那之間,他忽然記起賀蘭奢曾把他引開去而復返——或許就是在他不在場時,賀蘭奢與撫子內親王起了沖突,最后佛子跟著賀蘭奢走了。 撫子內親王說:“仇在解開,不在結下。我不問郎君,郎君不問我,仇便留在了心里。” 賀蘭奢不說話。 撫子內親王說:“我來這里,是聽說郎君在這里。” 賀蘭奢說:“我不信。” 撫子內親王笑了笑。 隔了一會兒,賀蘭奢說:“您要去媯州,我會保護您。” “多謝郎君。” “您說您來這里,也是為了我。您開了一個優雅的玩笑,可是我會當真。”賀蘭奢對撫子內親王說:“殿下為求琵琶之道,冒死西渡,如今學成,不應該更珍重身體,好安穩將琵琶之道帶回母國么?” 撫子內親王說:“郎君不必以為深閨婦人沒有常人之勇,仁者不懼,仁心人人皆有。道在人為,曾經我愿意為尋求琵琶之道西渡,如今愿意為仁者之道來到此地,求道之心無二。我帶不回琵琶之道,往后日本國還會有人帶回。我不來這里,去世的人卻只能去世。” 人人都知道撫子內親王是一位精通琵琶術的貴人,只記得她會琵琶,經常忘了她為學琵琶付出了什么——無非常之心,不能為非常之事,撫子內親王是一個外柔內剛的女人,主意最是堅定,海上風浪巨大,撫子內親王在二十歲時就敢舍命西渡,后來又親自刺瞎雙目,即使是男子或許也無法擁有撫子內親王一般的決心與勇氣。 韋衡將撫子內親王送到營帳,請內親王稍作休息。撫子內親王忽然說:“奉玄郎君,請暫時留下。” 撫子內親王讓棱伽把琵琶給自己,她接過琵琶,對奉玄說:“我曾說將鳴鸞琵琶送給奉玄郎君,郎君沒有接受。此次我又帶來了鳴鸞琵琶,還請郎君不要拒絕用鳴鸞為我拂弦。” 撫子內親王說得合情合理,眾人離開后,只有奉玄留在內親王的帳內。 撫子內親王聽著聲音,用日本國語問了紫蟬幾句話,紫蟬也用日本國語回答了撫子內親王。棱伽走到了帳外,放下了營帳的簾子。 奉玄抱過琵琶,問撫子內親王:“內親王想聽什么曲子?” 撫子內親王說:“麻煩郎君彈一遍《虛舟》吧。” 撫子內親王說:“《虛舟》是我到達中原后,學會的第一首曲子。” 奉玄揭去琵琶錦囊,碰了碰琵琶弦。方舟而濟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1——“虛舟”二字出自《莊子》中的《山木》一篇,指無人之舟。《虛舟》琵琶曲由由南入北的一位南朝樂師制曲,曲中暗含身世如舟、播遷流離之意,愁緒如水蕩開,最終結束于虛己曠達之志。 撫子內親王尋著琵琶聲轉頭看向奉玄,其實她看不到奉玄,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帶著日本國口音,“郎君要不要猜猜我是在哪里第一次聽到了《虛舟》?” 奉玄說:“在太極宮?” “八郎,”撫子內親王說,“我在東宮第一次聽到了《虛舟》。” 八郎。一聲“八郎”,天旋地轉,山海倒懸,奉玄瞬間頭皮發麻。 作者有話說: 1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莊子·山木》 第55章 虛舟3 有人夜半持舟去 奉玄對撫子內親王說:“內親王在叫我嗎?” 奉玄說:“內親王認錯人了。” 沒有荀靖之,沒有八郎。在盧州的只有奉玄。 撫子內親王說:“我看不見,紫蟬可以看見。你哥哥的左手上有一顆痣,你的手上沒有。” 奉玄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指,不肯去碰琵琶,他說:“我沒有哥哥。” 他咬緊了牙,渾身緊繃,幾乎一字一頓般生硬地問:“只是,內親王從長安來,陛下,可還安好?” 撫子內親王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郎君。”她說:“陛下自言:頭風時發,舊瘡偶痛。” 奉玄只覺得舌根苦麻,僵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諸親王……可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