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進士出身的陳觀復到宣德郡赴任,表明了朝廷對宣德的重視。 韋衡在宣德,陳觀復到任后,不必急著整頓城中的秩序:韋衡到宣德城中后,有意殺了一批趁著尸疫尋釁滋事的惡霸,以警醒眾人、安定城內秩序,誓軍時又對宣德人許下承諾:盧州兵在城中,城民如遇惡人,只要大喊“雪練軍救我”,盧州兵就一定救人懲惡——自他帶兵進城后,城中無人再敢作亂。 整頓秩序之事可以暫緩執行,陳觀復立即派人從宣德轄縣調來米糧,沿長街開設粥棚——開設粥棚一則可以向全城施粥,二則可以借長棚為無家可歸者暫時擋風。宣德城內可以服力役的男丁人數太少,陳觀復又加急從轄縣征調和招募了壯丁,派人重建廢墟。處理完生者的事,他為宣德城主持了哀禮,下令為死者立一道難碑。 城中的生還者認領了死者的頭顱,無人認領的頭顱由軍隊火化,埋在城外東郊的松林中。陳觀復傳信請來了附近兩郡的僧道,日夜在東郊松林下為所有遭難者超度。 宣德城舉哀三天,全城服白,黃白紙錢灑落如雨。 尸疫已經大致平定,后續的事情宣德駐軍可以自行處理,韋衡到了該回盧州的時候。 在這世間,憤恨很容易,做事卻很難——韋衡帶兵南下聽起來似乎很容易,然而面對著生死的困局,將他人放在韋衡的位置,不知會有多少“他人”只敢憤恨,不敢出兵。陳觀復感激韋衡冒著風險前來救援宣德,在韋衡帶兵離開時,出城相送,送出了五里地,向韋衡和盧州的所有將士敬了一杯酒。 韋衡知道奉玄受傷,怕他吹風受了寒再次發燒,離開時只讓他將自己送到了北城門外。出了甕城后,他對奉玄說:“奉玄,不必再送了。” 韋衡說:“我該走啦。” 宣德郡已經不再下雪,風吹起紙錢,滿地的紙錢好像雪一樣被刮起,又重新落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2 白犬沖雪察覺到了將要到來的離別,在隱微藥師和奉玄身前乖乖蹲著,咬了一下奉玄的衣擺。奉玄隔著帷帽的簾子看向沖雪,摸了摸它的頭。在室韋語中,小狗和最小的弟弟是一個意思,依依不舍的沖雪好像一個小孩子。 奉玄向韋衡施禮,“韋大人一路走好。” 韋衡還了禮,道:“叫‘大人’也太生疏了。下次再見面,叫我‘哥’吧。”他說:“我和我姨母真是天生的一對甥姨,我姨母不嫁,我不娶。我想當兄長,卻沒有弟弟meimei。” 此時是離別之時,奉玄雖然年少,卻早早就讀懂了“分手易前期”那首詩*。他說:“不必等到下次。心準哥,我叫你一聲‘哥’,心甘情愿。” “哎。”韋衡勾了一下嘴角,銀灰色的頭發被風吹起。他穿了一件黑袍,銀發黑衣,劍眉星目,渾身上下都給人一種難以說明的肅穆和英氣之感。 其實韋衡不喜歡穿黑色的衣服,他平時愛穿紅色的衣服,奉玄在長哀山附近見他時,他穿的就是暗紅色的武袍——紅色易于辨認,他要所有人都看見他、他要他姨母一轉身就能看見他。宣德遭難,韋衡嘴上不說什么,自南下后卻從沒有穿過紅色的衣服。 “奉玄,回去吧,有你師姐送我就行了。北地風大,我們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 “有機會的話,以后下山,來盧州找哥。” “好。” 奉玄和崔滌等人也告了別。一陣風微微吹起奉玄的帷帽,奉玄有意偏了一下頭,他戴帷帽不是為了擋風,而是怕宣德新任郡守陳觀復看清楚自己的臉。 奉玄戴的帷帽是隱微藥師的。隱微藥師知道陳觀復做過京官,怕他在長安時見過扶風郡王,立刻把自己的帷帽扣到了奉玄頭上。奉玄和他哥哥扶風郡王長得像,雖然像,兩個人卻沒有緣分……或許正是由于他們兩個人長得太像了,于是只能像鏡子和鏡子里的影子一般,永遠被什么東西隔開。 韋衡曾經問隱微藥師她的師弟為什么在年紀很小時就入了道,父母不會舍不得么,隱微藥師答他:因為她的師弟“父親死了,母親自己養不活他”——隱微藥師說的不全是實話,卻也算不上假話。 在堂庭山上,只有清涼山人和隱微藥師知道奉玄的真正身世。 七歲的荀靖之只憑自己走不到隱機觀之前。那時,隱微藥師正在掃雪,自隱機觀向下掃了兩千三百二十七階雪,忽然看見一個小孩子倒在階邊,她心疼那孩子,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救他。她抱起那小孩子后,看他昏迷不醒,咬著牙背了他走了一千階,在他醒過來后,又拉又抱,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帶到了隱機觀之前,遇到了清涼山人。 在長階上,隱微藥師去抱奉玄的時候,聞到了他身上沾著的瑞龍腦香,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瑞龍腦香是交趾在隆正四年進貢的上品龍腦香,只有十枚,陛下全部賜給了壽安皇太女。隱微藥師在十歲時聞到過瑞龍腦的香氣,對這香氣記得十分清楚: 隱微藥師并不是自小就在堂庭山長大的,她幼年失怙,十二歲時沒了母親,隨后遇到了母親的故人雪巖藥師,這才去了堂庭山。在母親在世之時,隱微藥師一直隨母親住在長安。 隱微藥師的母親是宮中的圍棋待詔,曾被稱為“國手”,進宮之時,除了教后妃和宮人下棋外,也常常與陛下下棋,有一次又與陛下下棋時,皇太女立在局側觀棋,身上的香囊忽然掉到了榻上。隱微藥師的母親落下一子,撿起香囊還給太女,陛下看著棋局,忽然大笑拍手,稱贊圍棋待詔下了一步妙棋,只這一步就扭轉乾坤贏了全局,因此就將女兒的香囊輸給了圍棋待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