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我阿翁現在在何處?” 七娘子也看向站在她們?面前的男人,手下意識地攥緊了。 鄭源聽聞鄭文的這番話卻是沉默下來,神情變得哀傷起來,突然的安靜和悲寂讓鄭文有了猜想。 后來鄭文才知道,原來當時在驪山時圍攻天子的都是犬戎精兵,鄭勷困守驪山十?幾日,都沒有諸侯援救,他知道再堅持下去也是作困獸之斗,于是以自己和天子作誘餌,派出了一行人把伯吉和虢媤送了出去,最后被護送出來時伯吉已經受了重傷,虢媤在打斗中中了一劍,不幸身亡,后來鄭源他們?遲遲等不到鄭文,只能留下一批人在宗周地界繼續打探,他們?千人照鄭勷之前的暗信護送伯吉入晉地。 這是一個籌碼,也是一份提前送入晉地的嫁妝。鄭勷所做一切,都是為了能讓鄭文成?功嫁入晉國?王室,成?為下一任晉侯的夫人。 此時鄭源的沉默和男人臉上的淚痕讓七娘子和鄭文知道了所有,她們?沒再追問下去,也許是心里做了長久的心理?準備,在知道這個消息時她們?也并沒有那么悲傷,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突然的一切在鄭文眼前揭開,她仿佛看見了一個棋盤,她成?為了棋盤上的一枚黑子,而執棋人卻早已經死去,他布下的棋盤在兩三年后漸漸拉開了帷幕。 可?是,對她來說,這并不是一個她可?以接受的出路,如果她是這個時代出生?的一位平凡貴女,鄭文可?能會接受鄭勷的安排,甘愿成?為那枚黑子,可?是她并不是,她接受過后世二十?多年的教?育,人權和自尊的想法早已經深入骨髓,她不可?能把自己的骨頭一下下敲碎,打破自己的自尊和認知,去成?為一名可?能妻妾無數的諸侯的夫人。 于是,她下意識地忽略掉公子晞對她說的那句話。 夜晚,鄭州把鄭文和七娘子安排在東院的一個小?院子,這里很僻靜,與鄭家的一些女眷并不在一起。 她們?用過仆人送來的晚食后,院子里就來了白日里鄭文見到的那位老仆,對方說鄭州和小?郎君要見她和七娘子。 小?郎君顯然指地是鄭吉。 不過鄭吉才七八歲左右,還是個孩童,不可?能想要見她,白日里那孩子可?被七娘子兇了一下,不見得會想要和七娘子再見面。 鄭文心中雖這樣想,還是應了鄭州的邀請,事實上她還有一些事情做都想要詢問這位季父。 老仆帶著他們?來到了一處類似于書房的地方,里面都是各種書簡,比鄭文在鄭府看見的鄭勷的書房還大。 屋子里點著油燈,角落里還放著三個青銅樹燈,把整個屋子內部照耀地如同?白日。 不遠處的案桌前跪坐著一位男孩,鄭文和七娘子進?門的時候就看見鄭州站比教?導鄭吉在讀一卷書簡。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燈火下映照在不遠處的書架上,這是一個很溫暖的場景。 鄭州察覺到了鄭文和七娘子的到來,才從?鄭吉身旁站了起來,讓鄭吉也站了起來,小?孩子用尚且稚氣的話問候了鄭文和七娘子,“三姊,七姊。” 七娘子看著鄭吉不出聲,裝作沒聽見。 鄭文卻看著這位才七歲的孩子溫和地笑了笑。 鄭州把兩人引到一處案桌前坐下,讓外面的老仆送進?來一些飲食,還特意囑托要送來一些女公子喜歡的漿飲。 鄭文坐在對面,笑著看著鄭州的這一系列舉動,轉過頭就發現坐在另一側的那個男孩在悄悄地打量她,一雙眼睛在燈光下很通透,帶著孩童的天真無邪,眼中含著對她的好奇。 很單純的好奇。 鄭文對這位過繼給?鄭勷的孩子感官上稱不上好,也稱不上壞,心里總是有一處疙瘩,這是鄭勷行為上帶來的,與這個孩童無關。 屋內沒人說話,只能聽見油燈燃燒的聲音,外面走有風擦著門窗而過,發出略微刺耳的聲音,在老仆把飲食熱漿送進?來又退出去把房門掩上后,鄭州才出了聲。 “娥姁,你的阿翁也就是我的兄長十?分愛護于你。” 這句話十?分突然,可?是鄭文在對上鄭州的一雙溫和眼眸時,卻明?白了對方話里的意思。 身為一族的嫡長子,鄭勷多年后宅未出一位兒?子,族中一些長輩已經頗有微詞,可?是鄭勷一直沒有起過繼的想法,就是因為在多年前他娶了繼室后,鄭文與他的關系變得疏離,只是繼室他們?父女關系便惡化如此,鄭勷覺得如果他從?同?宗同?族過繼一位男孩,鄭文會徹底與她離心,于是一直并未贊同?族內長輩過繼的提議。 直到三年前—— 鄭州看著鄭文:“娥姁,直到三年前,鄭源他們?帶來了一封從?驪山上送下來寫?滿血字的布帛,那是你阿翁在臨死之前讓人護送出來的遺言,他怕你和七娘子一眾女眷未來無依無靠,所以才在臨死前決定從?我名下的嫡子過繼一位年幼者,作為鄭家下一任的宗子。” 在這個時代女子為難,特別是未嫁娶的女子在外行事多有難處,如果有了一名名義上的嫡親弟弟,鄭文行事無疑會簡單很多,一些她不能出面或者做的事情,只要用鄭吉的名義就行。 鄭文明?白了鄭州的意思,對方是怕自己心里對鄭勷這一安排起了隔閡,畢竟鄭吉是他親子,雖過繼到了鄭勷名下,可?到底血rou相?連,這幾年又一直在膝下養大,剛才她進?門時看見對方對鄭吉的教?導很是溫柔細致,想來平日里是十?分愛護。 鄭勷所做有愛護她的原因,可?未必沒有其他考量,這時候極為重視氏族,她的阿翁未必沒有把她當做聯姻的紐帶讓鄭家依附在她身上生?存下去的想法,而她這位季父也未必有表面表現得如此溫和良善,這一番話肯定也有自己的私心之處,他只說了好處,可?其余的思量卻是一句話也沒有漏出來。 鄭文垂下眉眼,抿著嘴角,并未說話,袖口下的手指卻在不停地摩挲著另一只手的虎口處。 鄭州見對面的少?女沉默不言,勉強有些倔強才從?一側拿出了一份書簡和布帛,站了起來,放在鄭文前面的案桌上。 鄭文這才抬眼看向鄭州。 對方說道:“此書簡是阿兄托鄭源在三年前交到我的手上,囑托我在見到你時交予你,旁邊帶血的布帛就是那份過繼文書。” 鄭文看著面前的一卷逐漸和一卷邊緣已經磨損,外表還有暗色血跡的布帛,眼中情緒復雜,不過卻并未打開,她在鄭州的目光下,將書簡和布帛收起來拿在手上,然后站了起來笑著對鄭州說天色已晚,她們?姐妹有些乏了,要先行離開。 七娘子卻不明?白鄭文用意,卻還是站了起來,跟著鄭文說了這句話。 鄭州雖有些驚訝,卻還是點了點頭,吩咐仆人送鄭文兩人回房。 不過,等鄭文走到門口時,卻突然回頭,笑著對鄭吉說道:“小?阿吉,明?日來找阿姊玩吧,你季父平日太忙,夜間也疲倦了,以后有學問方面的問題可?以來詢問阿姊。” 在這一瞬間,七娘子察覺到鄭州看向這邊的目光變了一下,片刻后卻還是面帶微笑俯身對著身邊的鄭吉道:“你娥姁阿姊說的有道理?,阿吉,你明?日就去找你阿姊玩吧,你阿翁對你的幾位阿姊在學問這方面要求極為嚴格,比起其他府中的郎君也不遑多讓。” 鄭文聽到這句話后才笑了笑,轉身帶著七娘子跟隨仆從?離開。 出門時,她抬頭看了眼夜空,繁星密布,還有半輪月亮懸掛高空。手中摩挲著木繩已經有了磨損的竹簡,鄭文心想明?天應當是個好天氣,適合在院子中寓教?于樂。 一路上,七娘子還算有心眼,看見前面有仆人引路,并未多問,沉默著跟著鄭文進?了院子,等到那些仆人都離開時,看見點亮了燈火在院子里迎接兩人的阿苓,她才松了一口氣。 “阿姊,你剛才出門時為何說出要教?導、那位念書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一瞬間在阿姊面帶笑容的問話下,她感覺當時氣氛有一瞬間的變化。 鄭文帶著兩人進?屋,問過阿苓霍仲就被安置在院子不遠處時,她才漫不經心地回答七娘子的問題:“我只不過是我覺得我們?的阿弟和他的季父關系太親近了,這樣不好,不利于我們?建立和他的關系。” 七娘子不滿,她還未想明?白,“有什?么好建立關系的,不過一小?屁孩罷了。” 她自從?知道那位鄭吉便是阿翁過繼給?她們?的阿弟后,心里一直都不太舒服,現下聽說阿姊要親自教?導那個小?孩,更是有些郁郁寡歡起來。 鄭文卻是對著七娘子滿懷深意的笑了,“七妹,你這樣想沒關系,可?是有的人不能這樣想。” 她那位季父對她們?雖是友善,可?未必沒有其他想法與心思,鄭文一向覺得人是兩面動物,就拿她來說,有時候遇到一些事情時都不免做出自私的選擇,她也就更不敢全然相?信她這位沒見過面的季父了。 而且她那位過繼的阿弟鄭吉,按道理?來說,距離鄭勷過繼文書過來已有三年,可?鄭吉在慌亂之下仍叫鄭州為阿翁而不是季父,說明?對方教?導并不嚴格,平時根本未注意稱呼這方面的問題,實在是很難不讓鄭文懷疑對方是否有其他的心思。 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故意。 她也不能確定,但既然鄭勷已經把鄭吉過繼過來,而鄭州又說是為了她們?姐妹好,她何不把這位過繼過來的阿弟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90章 主妻和媵妾 現在夜色已深,溫度降了下來,鄭文進了屋子,都依舊能?感覺到冷意?。 內室的床榻都已經被院子里的仆人安置好,不過鄭文并未看見到院子里鄭州安排過來的那?些粗使?仆從,把七娘子打發去洗漱后,鄭文自己洗漱好出了側間就看見七娘子已經洗漱好,換了一身衣裳,頭發還有些濕漉漉地坐在一處油燈下,神?色認真?地在閱覽鄭文從鄭州那?處拿來的竹簡。 鄭文走過去時,七娘子都沒有發現,等她?跪坐在一旁,把一側的火盆子端過來放在七娘子身旁,對方才?察覺到了身邊坐了一個人,猛地一驚,看見是鄭文后才?松了一口氣。 “上面寫著什么,看的如此認真??”鄭文失笑打趣,順便指了指她?旁邊的火盆子讓七娘子把自己的頭發烘干。 七娘子沒說話默默地把自己的濕發拿起來,用篦子梳了幾遍,才?放在炭盆前慢慢烘干。 阿苓這時從門?外走進來,關?上門?后還是帶起了一陣冷風,應該是剛在外面簡單地洗漱了一下。 自從三年前開始,鄭文和七娘子便越發不像一位貴女了,任何事都是親力親為?,畢竟家中女性仆從不多,而鄭山的母親身體并不好,平日?里還會打掃庭院,安排院中少年的飯食,偶爾還會幫她?們縫制衣裳,已經足夠勞累,鄭文便很少去勞煩對方,而阿苓則是很少伺候她?們,雖然她?跟在雎身邊一段時間,可真?正伺候人的本事并學到多少,估計還沒有箭術擅長?。 不過阿苓看見跪坐在油燈下的鄭文頭發還有些濕漉后,還是走了過來,沉默地跪坐在鄭文身后,用一旁放置的布帛把鄭文的頭發絲慢慢擦干,過去有時候鄭文經常披著一頭濕發坐在案桌前讀書,每次都是阿苓幫她?把頭發擦拭干的,這也許是過去三四年最為?擅長?地伺候人的活了。 鄭文從七娘子身前拿過那?卷竹簡,目光落在了上面,頓了片刻。 這是鄭勷的字跡,很熟悉,鄭文過去在鄭府書房中拿過的一些竹簡上有鄭勷的批注,對方寫字時有一個習慣,有些字會帶一個小?小?的收勢,像一個鉤子內彎。 這封竹簡上的字很少,不過幾百字而已,開頭便是一句話,說這卷竹簡寫于四月庚午,也就是三年前的上巳節之后一月,鎬京被燒毀前不久。 鄭文接著看下去,才?知道自上元燈節之后鄭勷便見了公子晞一面,感謝對方救了她?,私底下見公子晞君子姿態,美?儀且容貌上佳,不由得起了把她?嫁給?這位晉國公子的想法?。 于是在公子晞離開鎬京之前,鄭勷把那?半塊虎符給?了對方用作憑證,另一塊就在鄭文手,那?時候鄭勷剛護送周天子從驪山回來,虎符并未收回,一直由他保存。 讀到這處,鄭文不由感嘆一句,鄭勷這人膽大,竟然把虎符當做嫁妝和兩家結親的信物,當真?是史無前例。也許那?時候,鄭勷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勁,才?會下此決心。 她?繼續看下去,后面的內容卻完全變了不再是討論婚假之事,而是提到了鄭氏一族,就像是一封遺書一樣,后面則寫著希望鄭文以后入了晉地,成為?下一任的晉侯夫人后不要?忘了扶持鄭家,完全是一位家族宗子對自己身前未盡責任的不甘和對未來家族興旺的擔憂。 在讀完這卷竹簡后,鄭文靜坐了許久才?慢慢地合上了竹簡,看向一旁呆坐著的七娘子,對方神?色怔忡,目光落在明明滅滅的炭盆中,鄭文一時猜測不出這位小?姑娘此時在想些什么。 她?目光轉向另一側的油燈上,昏黃的光線下,她?們三人的身影投影在對面的門?窗上,相互交融在一起,鄭文才?在一片安靜中慢慢開了口,“七妹,你不開心?”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覺到七娘子的情緒并不好。 七娘子的手不停地從自己的長?發上劃過,目光落在了鄭文背后比她?短了很多的黑發上,目光有些暗淡了下來,“阿姊,阿翁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歡我?” 不歡喜到在臨別的尺牘上沒有一字一句關?于她?,全篇都是阿姊和鄭氏族人,她?仿佛和其他的那?些鄭家人一樣,并無區別。 她?的語氣明顯地低落下來,一點?也不復之前的有些興奮愉悅,小?姑娘之前還為?找到了鄭家人很是開心,覺得自己以后有了著落,不必流落荒野。 鄭文聽到這句話后沉默了下來。就算在她?看來,鄭勷這個人有種奇異的特質,在某些方面異常冷靜,好像所有的寵愛都給?了鄭文一人,其他的女兒在他看來并無嫡庶之分,對于七娘子,他給?予的關?注并不會比其他的庶出子女多出一分來。 她?摸了摸七娘子的頭,算是安慰,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因為?所有的特殊她?都享有,任何一句話都顯得蒼白和炫耀。 七娘子卻抬起了頭,情緒像是一下子被她?收攏了回去,她?詢問鄭文,“阿姊,你是不是要?嫁去晉地了?” 在燈光下,鄭文只看見小?姑娘的眼睛瀅瀅生輝,那?是被束縛在眼眶中的淚水,此時在昏黃的光暈下,顯得極為?明亮。 鄭文也不知,于是就沒沒回答這個問題。 七娘子卻說:“公子晞雖然沒有魯侯世子容貌奪目,可勝在為?人溫善,其一身氣質如驕陽,讓人看見便心生歡喜。” 鄭文把竹簡遞給?一旁的阿苓讓她?收起來,聽見這句話后略微抬了抬眼皮,感覺七娘子的情緒應該是緩和了過來心里著實松了一口氣,她?可不擅長?安慰小?姑娘,下意?識地面上帶著淺笑,“你喜歡公子晞?” 七娘子睜著一雙明亮眼眸,反問:“阿姊不喜歡?” 鄭文笑而不語,拍了拍七娘子的頭,見小?姑娘的頭發已經被烘干后便讓對方回屋睡覺,她?也要?歇息了,白日?里頭腦飛速運轉,自從進入鄭宅后,全身都處在警戒中,晚上她?洗漱后坐上片刻也不由感覺到了疲倦,純屬精神?上的疲倦。 七娘子卻不答應,小?跑著爬上了鄭文的床榻,撒嬌地說要?和阿姊同?被而眠,抵足相談。 看樣子是還有話要?說,可礙于阿苓在,不好說出口。 鄭文無奈地站起身,讓阿苓去一旁的側間休息,她?吹了油燈以后也上了床榻,七娘子自動地向內側移動了一下身體。 在黑暗中,鄭文躺下了片刻,就感覺到困意?席卷而來,就在她?要?睡過去時旁邊的七娘子終于開了口,她?甚至聽到了小?姑娘在床榻上的翻身時衣物摩擦的聲音,不那?么想象到,小?姑娘現在應該是側著身體面對著她?。 “阿姊,你是不是不喜歡晉國世子啊?”這純屬她?的猜想,阿姊有時候面上帶笑時,往往是心中有乾坤,自有了想法?。 鄭文睜開了眼,看著漆黑的屋頂,片刻后說:“我并非不喜。” 只是如果身在一個位置上,個人的喜歡往往變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而且依她?看來,公子晞也并非平常人,他有他的追求,當時上元燈節對方救助她?一次,鄭文依舊銘記在心,她?說過,以后自會想報,可沒有必要?以身想報。 七娘子面上帶了笑容,出口的語氣明顯雀躍起來,“阿姊那?既然你并不厭棄晉世子,那?我們一同?嫁入晉地吧,你為?主妻,我為?媵妾,這樣我和阿姊就不用分開了。” 小?姑娘話一說完,就發出了哎呦一聲,大聲道:“阿姊,你干嘛打我?” 鄭文卻被七娘子這番話氣的完全清醒了,直接又拍了一下小?姑娘的額頭,“讓你亂說,還姐妹同?侍一夫,還愿為?妾室,你阿母聽到此話,估計是要?死不瞑目,鄭家的祖宗要?從地里爬出來,譴責你這個不肖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