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在一年前秦國候因為護送周平王東遷有?功,被分賞了岐山以西的一大塊地方,順便還封了秦侯為公,這一下就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一樣,周平王在這一年間分賞大大小小諸侯國十幾個,最近更是分給了晉國北方好大一塊土地。 而在鄭文看來,周平王就是第一位致力于自己架空自己的天子,而且還是自己架空自己中的楷模。她當時在聽說了這些事情后立刻就在心中表達了對周平王崇高的敬意。這可能是比他老爹思想還奇葩的一位天子。 鄭文在這段時間也不斷把周朝所統治的區域做了一個大致的地圖,因為她并不清楚每個諸侯國的邊界,只能根據來往的游俠兒和公子奭的一些兵士的口中來進行推測判斷諸國的地理位置和大致輪廓。 宗周周圍環擁若干小國,這些小國的面積并不大,比不上西北兩方的晉國和秦國,同時還有?處在東方的宋國和齊魯兩國,南方還有?盤踞勢力楚國,長江中下游還有?百越等勢力,除此之外還有?北方的犬戎外敵相視,整個周朝所統治的諸侯國大大小小將近百個,大國數十個,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統治體系。 因此她做出來的地圖有很?大的誤差,而且有?一些游俠兒還會把國家弄混,他們有的可能會把衛國說成宋國,兩國相鄰區域邊界不明顯,那里生活的庶民們都不一定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一國的居民。 這張地圖被她繪在一張布帛上現在掛在她的內室中,除了七娘子和阿苓,其他人進不來,于是也沒有其他人看見?,要不然恐怕會驚到他們。 因為這時候這種完整性的輿圖還未出現,或者說是此時的人們根本沒有?這個概念,也沒有人力物力去測繪這么一張地圖,而鄭文也只是根據后世的地圖和腦海中的相關記憶,勉強畫出了這么一副輪廓圖,她覺得還成不上地圖,倒是可以算的上草圖。 鄭澤他們所說的衛地就在宋國和晉國中間,就像一塊夾心餅干里面的牛奶餡心?。 鄭文想著鄭澤所帶過來的線索走進了內室,看著墻面上掛著的那張布帛,手慢慢地落在了衛地的位置。 她看著衛國下方的宋國,不知怎地,想起了很?久之前?在客舍中時,那時大堂有?許多游俠兒,其中一名游俠兒說他們在來虢城時途徑宋地,在一客舍夜晚看見?了一隊趕路的兵士,那隊兵士獵騎著馬匹,手持火把,夜間也不停下休息。 她的手指慢慢從宗周鎬京驪山的位置移到宋國,再移到衛國,下一刻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晉國。 鄭文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她的阿翁鄭勷手下的那些兵士要去的地方并非衛地,或者說是他們也許在衛國停留了片刻,就前往了晉國,這是一種毫無根據的猜想,可是卻在鄭文的腦海中扎下了根。 她從懷中拿出那半塊虎符,指尖不斷摩挲著玉面。她覺得鄭勷給她的后路可能就安排在衛晉兩地。 也許是頻繁的分封導致了諸侯暗地中一直都存在的爭端逐漸擺上臺面,周天子的權力?被徹底架空,諸侯以拱衛周天子的名義發生混戰,開始對小國進行不停地兼并,從而以闊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來達到他們想要稱霸的目的。 最近各方都不太太平,如果她想要雇傭一群游俠兒去衛地的話可能有些危險,而且自從前?段時間公子奭帶著齊奚出了城后現在還沒有回來。 雖然公子奭的身體可能因為她的血液有所恢復,但是這一年以來,齊奚發現公子奭的身體比一般人還是孱弱一些,他的身體就像是維持在一個不變的水平線上,無法變得再健康,也無法變得再虛弱,也就是說,公子奭雖然還是個脆皮,倒是個不會脆的脆皮。 而在鄭澤回來的二個月后,公子奭終于回到了宅院,這次對方回來臉色不太好,比她印象中的還蒼白,鄭文時常能聞見宅院中不停飄散地酸苦的中藥味道。 她去前?院見了公子奭一次,那時他正在跪坐在堂里處理公務卷書,旁邊香爐還在燃燒,升起的香氣都壓不住房間里濃郁的中藥味道,拿著書簡的指尖都透著病色和蒼白,嘴唇也有?些泛白,整個人像玉色一樣透明,鄭文甚至覺得這個人馬上就要倒在了面前的案桌上。 在她愣神時,齊奚送了湯藥進來,還冒著熱氣,少年看見?她怔了一下就把陶碗塞給了她,“鄭小娘子,你把湯藥給公子送過去吧,公子這段時間在外奔波,都沒怎么歇下來過。” 于是鄭文來不及反應手中就多了一碗熱乎乎、氣息酸地發苦的湯藥。 她怔了一下想要拒絕,齊奚就已經退了出去。鄭文覺得,這段時間不是她的錯覺,這孩子是想要當鵲橋啊。 她最后在心中慢慢地嘆了一口氣,朝著公子奭走過去,對房子干凈聽到這邊的動靜抬起了頭看向了鄭文這邊。 鄭文走了過去,湯碗放在案桌上,然后跪坐在一旁。 “齊奚送過來的湯藥。” 公子奭看著那碗依舊冒著熱氣的湯藥,似乎能感覺到苦澀的味道,他其實喝了十幾年的湯藥,從他懂事起就開始服用各種疾醫開的湯藥,到現在,他的味覺也已經有?些退化,這些湯藥的味道他都感覺自己習以為常,嘗不出來了。 在鄭文的視線中,他面不改色地一口飲下,對上少女略微有?些驚訝的目光,公子奭淡淡地笑了笑。 在鄭文看起來竟有?些別樣的脆弱感,讓她驚艷。 “你很?驚訝?”公子奭手中放下湯碗,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話,同時卻拿起一旁的書簡塞進?一個封筒中,鄭文看見?旁邊堆著許多的封筒,都是已經封好的。 鄭文說:“這藥很苦。” 公子奭抬頭看了她一眼,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話,“如果一道菜你吃了二十年,你就不會覺得好吃了,同樣,如果喝了二十年的藥,就不會覺得湯藥苦了。” 第72章 悲行歌奏響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悲哀。可公子?奭說的太漫不?經心,太過輕飄飄,讓鄭文覺得這仿佛是一件再?過正常不?過的事情。 鄭文她不?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坐在一旁,公子?奭也?沒有再?起話頭,只安靜地處理手中?的公務。這些天從魯地而來的好多函書都堆積在了這里,他必須要把一些緊急的批好然后讓手下的旅賁送回去,要不?然他國內的那些庶弟們準要以為他死?在了外面,指不?定要掀起什么風浪。 兩個人在這短暫的時間里奇異地達成了和諧。 齊奚在門外看了幾眼?,最后還是沒有進來,就?安心地守在門外,還讓過來的奴仆也?退下了。 在他看來,公子?是真心喜歡這位鄭小娘子?,可是在魯宮中?生?活的公子?有不?快樂和壓抑的童年,爾虞我詐幾乎貫徹了公子?的人生?,從未喜歡過任何?人的公子?,自小就?懂得了一個道理,自己想要地和擁有地,就?必須屬于自己,他不?太懂得喜歡,只知?道自己想要,對待曾經的魯侯世子?之位是如此,對待如今的鄭小娘子?,可能也?是如此。 公子?分不?開兩者之間的差別,也?許分開了,但對于他來說也?別無區別。是他的,便只能是他的。 那天陪著公子?奭坐了一會兒,鄭文最后對著對方說了一句感謝對方把鄭澤他們找回來后就?離開了,回到了后院她整理出來的小圖書室,里面坐著幾位少?年,正在閱讀書簡。 鄭文沒有打擾他們,在這一年中?,她除了去莊田,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這間不?大的屋子?里,因為我屋內昏暗,她特意找人在屋頂做了開窗,不?過需要有人記得在離開時關上,要不?然如果夜里下了雨,這一屋子?的書簡可能都會發霉作廢。 大多書簡的內容鄭文都記在了腦中?,這個時代的知?識傳承太不?容易了,鄭文覺得記憶有時候更好用。 屋子?內一片安靜,屋頂上有天光穿透下來,只能聽見竹簡碰撞的細微聲音。 現?在鄭文很少?去教?那些少?年知?識,公子?奭送給她的這些書簡,鄭文讓他們自由閱讀,如果有不?懂之處三十多個人可以聚在一起討論,相?當于這個時代的清談,在這種開拓性討論中?,可以最大限度地擴展一個人的思想深度。 她拿了一份布帛,坐在一處靠窗的位置,拿起旁邊的毛筆,開始在布帛上繪圖,大多都是平常她改進過的農具,旁邊還有一些她認為可行灌溉的水利工程計劃。 一些農田周圍有河渠,可以修建灌溉的水車,不?過一年前鄭文對于后世用的那些水車原理也?只有一個大致的記憶,并不?太熟悉,在經過小西院一年多的各種改進,才逐漸和她記憶中?的水車貼合起來。 這種東西其?實還算先進,不?過鄭文最開始也?只是提了一嘴,其?中?原理她驚嘆并未說清楚,可樸如是還是把這個水車模型做了出來,不?過在投入之間他們特意還在院中?做過數次試驗,以免后面實行起來浪費人力物?力。 這些都是花費了鄭文很長時間做出來的東西,在過去的一年多的時間中?,她比誰都過得忙碌,算起來從沒完整地休息過一天,在鄭文看來,這些都是可以救人命的東西。 她希望每年地里多產出一點糧食,就?可以少?餓死?一點人,這是一個有些天真的想法,鄭文也?知?道,可是她還是在堅持中?并為之努力,只要一畝地多產出半鈞糧食,就?可以多養活一個人。 一年的時間著實有些短。如果給她三年四年,她可以通過多次篩選種子?,進行優質培育,保證每畝田地的產量再?翻一番。 阿苓這時從門外進來,徑直地朝著一個書架后面走去,一般女公子?都會坐在這里靠窗的位置。 她手里拿著一封卷書,放在了桌子?的右上角處。 鄭文抬起頭。 阿苓說:“是那些游俠兒送回來的信件,聽說衛地周圍的那些小國最近被宋地吞并了,通往那里的幾道并不?安全,他們去的時候剛好碰見了兵禍,無奈之下,怕耽誤了女公子?的事只能繞道而行。” 鄭文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此時雇傭城中?人去衛地也?是不?得已之舉,以她現?在的情況,根本去不?成衛地,只能托人送去消息或者派人去查看一番,看能不?能探出一些鄭勷的消息。 不?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越來越多的小國矛盾開始突發,鄭文聽說晉楚講過最近局勢也?很緊張。兩王并立而治的弊端越來越凸顯出來國界交叉之處矛盾不?斷,時常發生?爭斗,死?傷無數。 宅院的氛圍也?越來越緊張,鄭文甚至在一天發現?了五匹不?同的快馬停在他們院前,而就?在不?久之前,周攜王太子?公子?丹也?離開了虢城,回到了惠邑。不?過鄭文偶爾聽到齊奚提起過,那位公子?丹的下場并不?是很好,被攜王送去許地做了質子?,而許公則把自己的世子?送往了惠邑。 這種做法并不?少?見,上任周天子?在時,鎬京城中?也?有不?少?諸侯世子?,被當做質子?就?在京中?,算是對諸侯王的一種壓制。不?過那些質子?在鎬京中?并未受到不?平待遇,反而與諸位公子?生?活并無差別,依舊是貴族王孫生?活,在國學中?讀書識字,周天子?甚至還專門派官員去教?導他們禮射,出來基本上都是精英類的人物?,精通六藝之術。 在秋初樹葉微微發黃,田中?的作物?開始等待收割時,公子?奭接到了一封魯地來的函書,突然就?叫甫開始收拾行裝,他們要回魯地。 這個命令下地十分突然,像是魯國發生?了什么事情,不?過公子?奭并未說出來,他臉色如常,甫他們也?無從判斷。 只是從虢城到魯地的距離遙遠,乘坐馬車大約也?要花費一月多的時間,更別提公子?奭身體還虛弱,長途跋涉對他本就?孱弱的身體是很大的負擔,而且他還才回到宅院不?久。眾人都有些擔心,特別是齊奚。 鄭文是在傍晚知?道的這個消息,那時齊奚讓小西院的一位術士占卜明日?出門是吉否,鄭文碰巧就?聽見了對方的說話聲。 術士占出地是吉卜。 齊奚聽見后這才松了一口氣。公子?接受到魯地來的消息后就?突然下令,次日?出發回魯地,這命令太過匆忙絕對,齊奚都有些擔心明日?出門是兇兆該如何?行事,公子?可不?是聽從勸告之人,他知?道哪怕明日?大兇,公子?說要出發便是一定不?容耽擱的。 鄭文在一旁大致了解了公子?奭要回魯地這件事。 她心里說不?上什么感覺,只是有些恍然,或者說難以相?信,這一年多的時間險些讓她以為公子?奭會一直停留在這里,這是一種錯覺,她知?曉了。有時候習慣真的讓人覺得可怕,特別是習慣一個人的存在。 齊奚看見她后身體頓了一下,行了一個禮后就?離開了,鄭文看著對方匆忙忙離開的身影,看了一會兒后也?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過翌日?,鄭文起的很早,她把七娘子?也?一起拉了起來,在七娘子?的埋怨聲中?帶著阿苓還有幾個人向前院走去,宅院的門敞開著,外面停了很多馬車,上面基本都是滿滿當當,她看見了小西院的一些方士就?坐在后面的一些馬車中?。 七娘子?還有些驚訝,只怪公子?奭他們的人手動作太快和太輕巧,昨日?七娘子?在后院一點風聲都未聽見。 鄭文見此后低聲吩咐讓阿苓去把那些少?年也?叫過來。 公子?奭是在最后面出來的,身穿一身白衣,身上還披著一件很薄的皮裘,他這幾日?身體都不?太好,不?知?是否是因為入了秋,他的身體不?太適應時令的變化又侵染了寒氣。 看見鄭文站在院中?,他似乎有些驚訝,他并未讓人通知?鄭文她們,事實上,對于對方,他其?實心中?已經有了安排。 “我來送你出城。”鄭文對上公子?奭清清冷冷的目光后說道。畢竟在過去一年公子?奭幫助她甚多。 公子?奭看了她許久,才嗯了一聲,只是面色看著淡了許多。 出城的路很通暢,他們出發的太早,城門也?才開了不?久,鄭文一路把人送到了城外五里外后才停了下來,讓那些少?年跟小西院的那些術士道別,雖無師生?之名,但有師生?之實,這一年來那些方士教?導這些少?年眾多。 少?年們齊齊在馬車前鞠了一下躬,高聲道:“學生?今日?在此送先生?一別,往后定不?負先生?教?導之名。” 那些方士坐在車中?,聽到這話也?并未露面。 肅穆著的少?年們目送著漸漸遠去的馬車。 鄭文站在前方看著公子?奭的那輛馬車越來越遠,等看不?見后才轉身準備上馬車離去,卻突然聽見身旁的七娘子?驚呼一聲,她轉過身就?看見公子?奭騎著一匹馬向這邊奔了過來。 速度很快。 她突然想起了那日?山林中?騎馬朝著她奔來的郎君,面上意氣風發,瀟灑恣意。 馬很快就?停在了他們面前,白衣郎君坐在上方,俯視著下方的人,一言不?發,有些異樣的沉默。 周圍也?沒有人出聲。 今日?卻是秋日?,可朝陽從東方噴薄而出,竟也?有夏日?驕陽似火之感,那微光灑落在公子?奭的面上,勉強讓他通身的清冷帶著一絲暖色。 “鄭氏阿文,你可愿與我一同前往魯地?” 站在下方的鄭文抬頭看著坐在馬上的郎君,剎那間,她似乎看見了映照著朝陽微光的白衣郎君那雙雪狐一樣平靜而又冷淡的眼?竟然透露出那么一點難以克制的情意。 讓她在頃刻間產生?了一種錯覺。 這位高高坐在馬上的魯侯王孫其?實歡喜于她。 白毛浮綠水 今日的朝陽有一些溫暖奪目,鄭文有一瞬間差點真的被那雙眼眸中的柔情所困囿住。 不過最后,她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她還有許多事要?去做,虢城還有三十多名?少年需要?她負責,那百畝田地也需要?她照看,水車才在推行中,種子還需要?再次篩選改良,那些難民也需要?她安頓好。 任何一件事都比她去魯地重要?,她的心在這一瞬間被壓得?很重。 公子奭看著她許久沒說話。 據后來的七娘子說,當時公子奭的神色并沒有因為她阿姊的拒絕而?有任何變化,可偏偏就是讓在場的人起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一瞬間仿佛墮入黑暗,有些涼意席卷而來。 周圍的人都不敢言語,前方那些追著公子奭過來的齊奚他們都下意識地退后了一些。 而?鄭文面色不改,只是抬頭看著那位高高在上的白衣郎君,笑了笑,盎然若春日天上云:“公子奭,等來年花開春暖,你在再邀請我一次吧。那時我定當與君同游魯地,春日碧波蕩漾,有紛飛蝴蝶,定比這時悠閑的多。” 她在這時說的是真心話,并非推辭之語。 人的一生并不能總是為大義獻身,有時候也要?考慮考慮自己。鄭文覺得?自己并非那種會?為了大義而?獻身的人,她想,等安頓好這一切,自己說不定也可以游覽一下?千年前的山河,看看與千年之后有何不同。 公子奭最后什么話也沒說,看了鄭文一眼,突然不知道為何輕笑了一下?,在鄭文的目光下?然后騎馬就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