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接近年底的榕城特別寒冷,熱騰騰的火鍋店生意就分外得好。 離校園不遠的小火鍋店里,兩人坐在窗邊的小桌上,對著一鍋鴛鴦鍋底,挨著頭涮火鍋。 蒙了白霧的玻璃窗,咕嚕嚕冒泡的濃香鍋底,彼此幫忙著把好吃的搶先撈到對方的碗里。 溫暖的水蒸氣,一點點融了心底寒冰。 歷經的苦痛傷痕,在彼此相握的手中被撫慰。 長久的噩夢終究慢慢消散,眼中所見,只有對方雙眸中盛著的溫柔。 “我以為你真的消失了?!卑胂恼f得很輕,輕得幾乎像微不可聞的氣音,“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拉完那首莫扎特的?!?/br> 然而凌冬越過桌面,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那一刻,就在舞臺上,看著正在演奏的你?!?/br> 那一刻,就在你身邊,你的面前,聽你悲痛欲絕,聽你送我離開。 當時的凌冬也以為自己是最后的時刻了。 連那樣怪物的身軀,都已然無法維持,化為虛無的光,戀戀不舍地飄蕩在舞臺,看著心愛之人為自己演奏一曲送別歌。 臺下那么多的人,沒有一個能看見自己。 但那一刻,凌冬覺得半夏是能看見自己的。所以她的琴聲才驟然變了。 那是一首安魂曲,明明她那般痛苦,卻克制著心中的悲傷,輕輕用歌聲撫慰虛空中即將消散的亡魂。 凌冬只覺得自己在樂曲聲中越升越高,有一段時間里,逐漸失去了意識。 等他清醒之后,他發現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那間緊閉著窗簾,昏暗無光,灰塵滿布的屋子里。 凌冬在黑暗中睜開眼,以人類的模樣,赤身果體地躺在他第一次變成蜥蜴時的那張床上。 他猛地坐起身,踉蹌來到窗邊,伸手扯開一角窗紗,金黃的陽光斜照進來,照在他蒼白而欠缺血色的手臂上。 陽光的照耀下,那是一只人類的手臂,沒有黑色的鱗片,也沒有奇怪的指趾。 回頭看去,墻上的時鐘在一分一秒地緩緩前行。 半夏的演奏會還沒有結束。 “然后你就穿上衣服,從家里跑過來?”半夏聽了這么一段離奇的敘述,驚奇地問道,“你家離學校這么近的嗎?” “我家,就在那片龍眼林的對面。越過林子就能看見了。其實你每天放學的時候,都有路過?!?/br> “原來是這樣啊,那你……” 半夏的話語沒有說完,隔壁桌激動的對話聲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火鍋店在學校的附近,在這里吃火鍋的多是音樂學院的年輕人。年輕的學生興奮起來的時候,說話扯著嗓門,想忽略都很難。 “赤蓮今天又發布新歌了,你知道嗎?” “瘋了,這個神仙。寫歌的頻率能有這么高?快給我聽聽?!?/br> “新歌叫什么名字?” “非常新鮮的模式,帶一點歌劇風格的流行樂,《假如生命只有七天》?!?/br> 桌子這一邊,半夏睜大眼睛看凌冬。 她立刻找出手機,果然在v站和紅橘子上,都看見了赤蓮賬號,在不久之前剛剛發布了一首新的歌曲。 奇怪的是,算算發布時間,正巧是凌冬在她眼前消散的時段。怎么也分不出身來發布歌曲才對。 半夏想要點開歌曲聽一聽,卻被凌冬握住了她的手腕。 “回的路上,去再聽吧?!?/br> 大概是火鍋的霧氣太熱了,蒸紅了他那張白皙俊美的臉龐。 本來以為自己會離開人世,于是不管不顧地把心底的話都掏出來,留在自己身后給半夏的聽。 如今人好好的,面對著面,瞬間覺得局促又尷尬。 一起騎著車回家的路上。半夏帶著耳機聽這首《假如生命只有七天》。 和她想象中悲風苦雨的風格不同,這首歌曲意外的十分輕松愉悅。帶著一種歌劇的風格,描繪了一個夢幻而神秘的世界。 那里所有的人類生命只有七天。 出生的第一天,短短的數小時,孩子們便會走路,奔跑,歡快地歌唱。和自己喜歡的伙伴,一起在充滿陽光的屋子里彈琴歌唱。 第二天,他們便從少年成長為青年,找到自己一生的伴侶,相知相許,彼此相愛。 時間有如朝露,日月交替,便是經年,相愛的情人間彼此心靈相通,只想抓緊每一分每一秒,將彼此的身心緊緊簇擁在一起。 是那樣地相愛和快樂。 七日時光,白駒過隙,太陽東升西落,霜雪染上鬢發,皺紋爬滿皮膚。黃童變為老叟,紅顏白了頭發。 兩人笑瞇瞇地手拉著手,頭抵著頭,垂垂老去……半夏騎著車,走在鄉村的小道,晚風吹起她的長發。 歌曲的最后,耳機里有一個聲音低低對她表白。 七天的時間太短,七天的時間卻也很長。 得君之幸,一日便是永恒。 請不要為我難過。 愛你,我一生的摯愛。 ===== 回到凌冬的屋子,半夏默默站在屋里,摘了耳機,拖掉鞋襪。 “那首歌,是我以為……”凌冬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個人吻住了。 屋子里的燈被人伸手拉掉,瑩瑩閃閃的鍵盤燈里,兩個人滾到了床上。 那人隨手扯了一條數據線,繞住他的手腕,把那雙失而復得的手臂束在床頭。 “半夏。”凌冬抬起頭想要說話。 有人從身后抱緊了他的腰,冰冷濕潤的臉貼在他的肩頭,guntang的眼淚一滴兩滴掉落在他后背的肌膚上,“再也……不讓你離開了。”黑暗中說話的聲音帶著哽咽,“不會再離開了對不對?” 凌冬繃緊的肌rou便在那灼熱的眼淚中慢慢放松下來,許久,才在黑暗中輕輕嗯了一聲。 “那小蓮呢?以后我都見不到小蓮了嗎?”半夏心底還是有點難過。 黑暗中,一條帶著鱗片的尾巴慢慢滑過來,纏住了她的手臂。 第61章 見親友 凌冬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半夏。 他知道半夏其實有著一顆敏銳又通透的心,若非如此也無法演繹出那樣發自內心的音樂。 只是半夏又是一個矛盾的人,在擁有纖細的內心同時擁有一副堅不摧的外殼。 病痛纏身的時候她咬著牙,生父冷漠相待時她不低頭乞憐,懷念亡母的時候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抿著唇不愿讓人看見淚痕。 知道自己心愛之人時日無多的時候,她沒有哭泣哀怨。陪著小蓮寫歌,陪著小蓮去海邊,陪著心上人走過充實的最后七天。最終站在舞臺上一曲奏鳴曲送別離。 直到了這一刻,失而復得,塵埃落定,回到家了。她才終于趴在凌冬背上一滴一滴掉下淚來。 即便如此也不讓凌冬轉過身來,看到哭泣自己。 那淚水掉在后背的肌膚上,像熔巖里蹦出的火星,但凡沾著一點,就燙得生疼。燒化肌膚燒入骨髓,一直燒灼進心頭。 凌冬想要轉身安慰,偏偏雙手被她束在床頭,無奈之下,只好變出尾巴來,主動擱在她的手臂上用來討好。 果然,半夏發覺她的“小蓮”還依舊存在,就破涕為笑了。 比起我,她原來更喜歡“小蓮”。凌冬的心里,莫名升起了一個沒來由的念頭。 然而他很快沒空想這些。 主動把自己擺上祭臺,在心愛的人手中,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滾過幾次,生死由不得自己,實是一種甜蜜的酷刑。 但是能讓半夏這樣高興,便是將自己擺上砧板剖了也都愿意的。凌冬心里這樣想著,彈鋼琴的手指握緊了床欄,紅霞染透。 世間竟有這樣的快樂,能讓兩個人的心和身體同時連在了一處。 有那么一段時間,凌冬覺得浮塵中有過的痛苦糾結都消散無蹤了,腦海中是空的,心飛在云端。 冷中透著甜的香味溢得滿屋子都是。 半夏抬起雙眸,打開燈,俯身細細地輕吻他的脖頸和肩膀,吻過每一片黑色的鱗片。雙唇吻過的地方肌rou頓時繃緊了。 半夏就笑了:“看起來很瘦,肌rou還挺結實的?!?/br> “之前每天……其實都要爬很長的路。”蒙在枕頭里的聲音這樣說,“從桌子到床上,從這里到隔壁,翻山越嶺一樣。” 哪怕這么小的屋子,對小小的一只蜥蜴來說,都是很辛苦的事。難得學長終于愿意說出來。 真是有趣,學校里誰能知道學長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他這副眼角染著紅痕,啞著嗓子低低發出喉音的模樣,世界上只有自己一個人見過吧? 輕吻很快變成了細細的舔砥,慢慢描繪過鱗片之間的溝壑,顫抖的尾巴尖被抓住了。 誘惑著他又偏偏不肯給他,聽見他按捺不住地開始低聲喚自己的名字。 “沒事呢,今天晚上我們有很長時間吧?” “終于可以慢慢地認識學長。” 慢慢認識學長的每一個地方,每一種模樣。……凌冬做了一個短短的夢,夢中的自己生來就是一只巨大的蜥蜴,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片黑色的森林中。 有一天,森林里來了一個小小的人類女孩,那女孩只比他的尾巴高一點,很喜歡和蜥蜴一起玩耍。 他們一起歌唱,一起采摘野果,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到了睡覺的時候,他們一起躺在森林中厚厚的落葉上,女孩抱著蜥蜴長長的大尾巴,看著頭頂的星星說,“要是你也能變成人類就好了,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可我不懂怎么變成人類?” “我們一起閉上眼睛睡覺?!迸㈤]上了眼睛,“在夢里,你會夢見自己變成一個人類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