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她和一群家鄉的小伙伴在布滿濃霧的森林里,玩著過家家游戲。勇者拯救公主。 “公主被惡龍抓走了,我們需要去把她救出來,誰救了公主,就可以娶她回家……” 小半夏第一個跳起來:“我要當勇者。” 小伙伴們七嘴八舌地舉手,“我要做國王。” “我來扮演惡龍。” “但是誰來當公主呢?” 公主當然是由長得最漂亮的人扮演。 于是衣褲最干凈,容貌最俊美的小男孩被大家硬推了出來。七手八腳地給他戴上了一圈漂亮的花環,“小蓮,你在這里等著,我很快打敗惡龍,就來娶你回家。” 年幼的半夏拉著他的手,認認真真地對漲紅了臉的男孩許諾。 小伙伴們揮舞著手里的小劍,呼啦一下散進了濃霧彌漫的森林,轉眼間一切全都不見了。 半夏的眼前,是那片下著雨的竹葉林。 她猶豫了一會,伸手分開影影倬倬的竹枝往前走,看見了竹林深處那個濕透了的人。 這一次的那人沒有說出拒絕的言語,只躺在青色的竹葉間,雙手捂住了臉,發出低沉而遲緩的喘息聲。 半夏慢慢靠近他,蹲下身,伸手捉住了那只被雨水打濕的蒼白腳踝。 從夢中驚醒的半夏,一下坐起身,覺得自己口干舌燥,心臟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她捂住亂跳的心口,不明白自己這做得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夢。 定了定神之后,她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先是熱上了早餐,再把幾件臟衣服連同小蓮的睡衣,一并拿去洗了。 洗凈的衣服掛在窗外,滴滴答答地滴著水珠。 餐桌上,爽滑的豆花澆的是咸香麻辣的牛rou湯頭,再拌入蒜泥和小蔥。一勺子挖下去,白嫩的豆花露出來,又被濃郁的牛rou湯汁蓋上了。半夏感覺整個人生好像都變得完美了。 一縷晨曦恰恰破開濃霧,斜照在餐桌。 半夏的心仿佛被那溫暖的陽光微微刺了一下,涌起了一種自己也有了家的錯覺。 獨自生活得過于久了,心底厚厚實實的土層下,原來還隱秘地壓抑著這種對于家的幼稚渴望嗎? 半夏吃完了早餐,蹲到守宮的飼養盒邊看睡在陽光里的小蓮。 黑色的小蓮在晨曦中慢慢舒醒。 先是那條小尾巴甩了甩,然后小腳繃緊腳趾,翻了半個身。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了身邊的半夏,把冰涼的小腦袋擱在半夏的手指上蹭了蹭。 直到徹底清醒了,發現自己蹭著的溫暖源居然是半夏柔軟的手指,小蓮的身體蹭地一下地坐直了。 半夏甚至感覺能從他那墨黑的肌膚上,看出一點掩蓋不住的粉紅色。 “要聽我練琴嗎?”雖然沒去學校的琴房,半夏早上依舊習慣了練習。 她擺好譜架,取出自己的小提琴。把小蓮安置在和自己視線平等的桌面上,“我想嘗試一下柴小協。” “選拔賽上,班長演奏這首曲子真的驚艷到我了。她的風格凌厲干練,孤高冷傲,非常具有她自己的個人魅力。”半夏翻開譜子,嘗試著拉了幾個樂句,又帶著點苦惱放下琴,摸著下巴琢磨,“這首曲子雖然我也練過,但總感覺還摸不準要用什么風格來表達。” 她抬頭問桌面的小守宮:“小蓮,你有沒有聽過柴小協?你覺得這首曲子聽起來有一種什么感覺?” 雖然是對著桌上的小蓮說話,但其實半夏多是一種自我問詢,并沒有指望小蓮能真正給她回應。 誰知小蓮端端正正坐在桌上,認真想了一會,回答到:“我覺得這首曲子有一種少女懷|春的感覺。” 半夏:“啊?少女?” “它的旋律聽起來,就像是一位陷入愛情的女孩。面對著自己的心上人,時而因他的接近,心中歡喜得怦怦直跳。時而又因他的欺負和善忘,難過得徹夜難眠,患得患失。” 黑寶石一般的小蜥蜴,蹲坐在清晨的陽光里,認認真真闡述著自己對音樂的理解,格外的可愛,半夏想起俄羅斯籍的那位作曲大師,滿臉絡腮胡的容貌,實在沒辦法和小蓮口里描述的少女心聯系到一起。 “這樣的解析真是別開生面啊。”半夏夾著琴,試圖演繹一下那種感覺,心里有所思,“小蓮你懂得真多,你是很喜歡老柴嗎?” “老柴恰巧是我最喜歡的一位音樂大師。”小蓮的聲音停滯了一會,“這位大師年輕的時候最初學得專業其實是法律。到了二十歲,他才頂著壓力放棄了優渥的工作,進入了音樂學院改學自己摯愛的作曲。” 半夏感到一種來自于學霸的碾壓。 她雖然是音樂學校的學生,但西方音樂史課基本都是在睡覺和抄作業中混過的。此刻面對侃侃而談的小蓮,頓時有一種接不上話的羞愧感。 “我讀過老柴的很多書信,感覺到他是一個心思特別細膩而敏感的人。他甚至會在給弟弟的信里描述自己愛人的手指。”小蓮細細介紹這心中熱愛的作曲家,“他用一顆玻璃般纖細的心審視著世界,必定會把自己豐富的情感融入旋律之中,在我看來,這是一首細膩溫柔,柔情似水的曲子。” 說話間,他的視線正巧落在半夏持弓的手指上。 秀氣修長的手指按著琴弦,被深色琴頭的襯托下顯得分外白皙,那指尖微微透著點粉色,在清晨的陽光里,肌膚幾乎泛起一層細膩的螢輝。 他突然感到心跳有些加快,不好意思地避開了視線。 心中想起了那位音樂大師,百多年前在他的書信中留下關于情人的句子,“那人有一雙小巧精致,令人賞心悅目的手,以至于那指尖觸碰琴弦的時候,哪怕發出一點難聽的聲音,我都會打從心底感到惋惜。” ===== 下午的時候,半夏的導師郁安國,把她叫到自己家中,給她開了小灶。 進門之后,師母很親切地和她打了招呼,給她遞了一雙軟綿綿的毛拖鞋。 “柴小協?”郁安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持著教鞭,一臉嚴肅的點著半夏帶來的曲譜,“當你不知道怎么表達一首曲子的時候,可以從了解作曲家入手。我來考考你,柴可夫斯基的性格,生平和這首協奏曲的創作背景是什么?” 早上已經被補習了一遍的半夏咳嗽一聲,挺直了脊背,“老柴二十歲之前是學法律的。二十歲之后,考進圣彼得堡音樂學院。他的曲風抒情細膩,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我還知道他各種感情上的八卦,甚至讀過他寫得幾封信呢。” “嗯,西史課還算用心。”郁安國難得地點點頭,“你試奏一遍來給我聽聽。” 半夏駕起了自己的小提琴,第一弓拉響之前,她突然想起了小蓮說的那句話,“就像是初戀的少女,患得患失,怦怦直跳的心。” 初戀是什么感覺?怦怦直跳的心又是什么感覺? 半夏茫茫然中腦海里閃過了的畫面,是在那濃霧中,被自己握住手中的腳踝。心臟果然開始怦怦跳了起來。 廚房的師母在忙碌地準備著晚飯,悠揚的小提琴聲傳進來。 那琴聲初時輕快活潑,仿佛夏日的窗前,兩小無猜,頭挨著頭分享彼此秘密的竊竊私語。 頃刻間又柔腸百轉,如同摸索在漆黑寒夜,憂心忡忡,患得患失,四處尋尋覓覓的腳步。 復而暮然回首,失而復得,歡天喜地,捧著妥帖溫熱的甜粥,美滋滋地雀躍歡歌。 師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用沾濕的手指別了一下耳邊的鬢發,“哎呀,這些年輕的孩子,真是充滿活力啊。” 客廳里的老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清澈的茶湯盛在薄薄的小茶杯里,被他捏在手中聞了聞,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一曲琴音,在茶香和飯菜的香味里停住了。 郁安國放下茶杯,品味了許久,嘖了一聲,“你這個娃娃,有時候真讓我不知道怎么評價。” “看起來不大,身體里卻像藏著一個魔鬼。好像隨時隨地,都要爆發出一些出人意料地東西才甘愿。” 同為小提琴教授的師母端了一盤切好的水果,擺在客廳的茶幾上,笑吟吟地道,“這孩子的琴聲,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老郁思索了一會,拍了一下手,“確實,被你一說,我也想了起來。倒是和那位大師一樣,狂妄不羈,肆意妄為得很。” 半夏本來笑嘻嘻的臉,卻在這幾句話間不知不覺變淡了,“我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琴聲不和任何人相同。”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說道,老郁此刻的心情很好,沒聽出她語氣的變化,遙遙伸指點著她,“你啊你,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我們說得是哪位大師嗎?就隨便插嘴。” “是不一樣。”他的妻子從旁笑著說,“這孩子有著自己的風格。她琴聲里,多了一份赤城。赤子之心,尤為難得。” 在半夏告辭離開之后。 郁安國看著他的妻子直笑,“真是罕見,你這個人,慣常不喜歡給別人評價,還是這么高的點評。今日倒是怎么了?” 妻子收起桌上的水果盤,“也不知道怎么了,這個孩子每一次來,不管拉什么曲子,琴聲聽起來總有一股隱隱的痛。讓人心底忍不住酸澀。她年紀明明還這樣的小,音樂的表達卻這么洞察世事的成熟,好像經歷過很多世事一樣。” 郁安國放下手中杯子,微微嘆口氣,“確實,這孩子很不容易。但有時候我又覺得,寶石就要經過這樣痛苦的打磨,才能真正地發出光來。” 第24章 夢中的裙擺 藍草咖啡的后門,半夏坐在臺階上,不緊不慢地拉著她的琴。 巷子里燈光暗淡,照著泥濘的路面。一輛垃圾車在巷子口停下來,保潔人員匆匆拖著兩個巨大的垃圾桶,一路蹚過那些污水趕上前去。 隔壁酒吧駐唱的老賀,和幾個男子蹲在墻根下,就著一袋水煮花生喝啤酒。 三兩個年輕的妹子,靠在酒吧后面鐵制的臺階上,抽著細細的女士煙,相互比較著手指上新做的美甲。 半夏咿咿呀呀的小提琴聲,就在這樣煙熏火燎的巷子里打了個轉,溜到巷子外體面整潔的街道中去了。 她的大衣口袋鉆出了一只小小的黑色守宮。小守宮在口袋邊緣仔細聆聽片刻,扭動身軀爬出來,順著衣擺爬上了半夏的膝頭。 他蹲在結實的牛仔布上支棱著腦袋看半夏拉一會琴,有些不安地在膝頭轉了兩個圈,又沿著外套一路爬上半夏的肩膀。 最終他努力穩住小小的身體,似乎湊在半夏的耳邊輕輕問了句什么。 半夏的琴聲停下來,笑著轉過臉來看他,“沒有,我沒有心情不好。你怎么會這樣覺得?” 隔著一條小巷的幾個妹子用有一點夸張的表情囔囔了起來,“哎喲,看那個人,居然養了一只蜥蜴?” “嚇死我了,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惡心啊,養什么不好,養這么惡心的東西。” 半夏一下抓住了準備竄回口袋的小蓮,把他團在自己手心里不讓跑。 她靠著欄桿,特意把小蓮托在橘黃的燈光下,當著那幾個女孩的面,光明正大地用手指把他從頭到尾巴來回摸了兩遍。 幾個有點怕蜥蜴的女孩齊齊后退了半步。其中一個忍不住問道,“它……不咬人的嗎?” “不咬人。”半夏說,“這是蜥蜴王子,如果你親他一下,他就會變為人形。” 酒吧里的女孩年紀都很小,本來是帶著吵架的氣勢來挑釁的,卻一下被半夏瞬間帶歪了思路。 “那你親一下給我看看。”有個女孩居然還順著半夏的胡扯接了下去。 “哈哈。”半夏笑了起來,終于把四肢亂蹬的小蓮藏回口袋,“不行,不能隨便玷污了他。” 坐在墻邊喝酒的老賀抬頭問半夏,“小夏,你上次說的比賽怎么樣了?” 半夏夾著琴,對他比了個ok的手勢。 “不錯啊,好好堅持,堅持自己的夢想。”他沖半夏舉了一下酒瓶,“大叔我今天是最后一天來這里,明天開始,我就不在這干了。” 半夏便問:“你打算去哪里?” “我回帝都,去那里繼續搞原創音樂。”老賀舉著酒瓶,顯得很興奮,“從前的一個老兄弟,開了一家音樂公司,喊我過去幫忙。我就想再回去試試。這輩子沒搞出什么名堂來,終究是不甘心。” 半夏嗯了一聲,沒有說話。抬起弓,想了想,拉起了當初那首流浪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