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對了,他的名字叫小蓮。我怎么把他給忘了。 明明小時候玩得那樣要好。 都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時候的小蓮現在去了哪里,生活得怎么樣了。 或許自己就是潛意識里還一直記著他,才在取名字的時候脫口而出了同一個名字。 半夏揉了揉腦袋,站起身來。首先看到的是自己屋子內多了一件質地柔軟,材質高級的男性襯衫。 那件蠶絲質地的白色襯衫扣齊了紐扣,衣袖折起了半截,癱軟在餐桌和椅子之間。袖口耷拉著,袖口前桌面上掉著一雙凌亂的筷子,和一碟顯然只吃了幾口的早餐。 這份早餐相比起前幾日的精心制作,顯得有些簡易。不過是稍微烤過的吐司,配上兩個煎蛋和一些洗凈的生菜。 那樣子宛如有一個人匆匆做了早餐,坐在桌前,沒來得及吃上兩口,便憑空消失,只留下這么一件穿戴過的衣物。 半夏的目光下移,果然在墻邊那個熟悉的盒子里,看見她的“小蓮”。 黑色的小蓮趴在潔白的墊紙上,閉著眼睛睡得正香。 半夏躡手躡腳走過去,蹲在了飼養盒邊。這個小家伙昨天晚上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顯然是疲憊得狠了,本來異常警覺的他,今日竟然沒被自己起床的動靜吵醒。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躍過窗外的樹林,斜斜地披在那小小的身軀上,使那濃黑的色澤帶上了一圈柔光。 也不知道是夢見了什么,睡在陽光的小守宮輕輕擺了擺尾巴,緊緊閉合的眼角冒出了一滴淚珠,剔透的水珠在日光里閃了一下,掉在了潔白的吸水紙上,留下淺淺的一點痕跡。 半夏的心里就唉了一聲,撿起一條柔軟的小方巾,輕輕蓋住那個在睡夢中落淚的小小身軀。 小蓮一直是沉默而乖巧的。他習慣隱忍,不太愛說話,從沒和自己述過苦喊過疼,提過任何要求。在這晨曦的暖照里,因為沉睡,才難得地袒露了這份脆弱柔軟。 以至于半夏有些忘記了,第一天夜里他是怎樣頂著寒雨爬上窗子,開口向自己對自己說出“請幫幫我”的。 現在想想,他這份嫻熟的廚藝,利索的家務能力,只怕正是生活艱難的一種側寫。那些備受著父母呵護長大的孩子,又有幾個能養成這樣乖巧隱忍的性格。 以后就在我家住下吧,別再到處亂跑了。 半夏坐在桌邊吃起了早餐,隨后她眨了眨眼,注意到了落在家里的那件男士襯衣。 自從小蓮來到家里之后。有好幾次,她都打定主意要悄悄熬夜,想偷著看一眼小蓮變為人形后的模樣。無奈也不知是因為自己過于疲憊,還是受了靈異氛圍的影響。她總是能在呼呼大睡中一覺到天亮,錯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這樣想想小蓮每次變為人形的時候,都是用什么遮體的呢?自己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也沒想起來給他準備衣物。 半夏舔了舔沾了吐司屑的手指,目光在廚房的圍裙和曾經給小蓮做窩的浴巾之間轉了一圈,后知后覺地覺得有些羞恥。原來他也是需要穿衣服的呀。 可是眼前這件剪裁精致,質地柔軟的男士襯衣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看上去還有那么點眼熟。 猛然之間,半夏想起了什么,一下從地上蹦起,探出窗外向隔壁的窗口看去。 果然,那位剛剛入住了新鄰居的窗口,掛著幾件十分類似的同款襯衣,靠近自己的這一側,更有一個空了的衣架,孤零零掛在晾衣桿上搖擺。 所以小蓮是找不到衣服穿,所以半夜從鄰居的窗子里偷了一件嗎? 自以為想通了這一切的半夏,心虛地撿起那件小蓮穿過的白襯衣,飛快撫平褶皺,悄悄爬上窗臺,輕手輕腳地從包欄的縫隙中把那件衣服塞了回去,還用力向里推一推,偽裝成被風吹落的模樣。 隔壁窗戶雖然半開著,萬幸的是黑洞洞窗口沒有傳來絲毫動靜。 做賊心虛的半夏屏息斂聲半晌。眼見著沒被人發現,終于松了一口氣。 如果被隔壁新來的鄰居發現他曬在屋外的衣服半夜被人偷偷拿走,大清早又由自己悄悄將穿過的衣物塞回去,那可就實在有些下不了臺面。 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過程,終于把沉睡的小蓮吵醒了。它黑色的腦袋從毛巾里鉆出來,直愣愣地看著半夏。 “小蓮你昨晚去了哪里?怎么也不和我說一聲,害我樓上樓下一頓好找。” 半夏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低聲悄悄說話,“還有啊,你缺衣服穿,可以告訴我呀,我去給你買一套。怎么可以去隔壁偷衣服呢?” “隔壁新來的鄰居還不知道是誰呢,萬一是一個喜歡烤蜥蜴埋蜥蜴的變態怎么辦?你膽子也太大了。” 明明自己干了壞事的小蓮,卻用那種意義不明的眼神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發地從他的窩里爬了出來,搖著尾巴一路爬進廁所去了。 從廁所出來以后,十分喜愛干凈的他,還努力從一包事先擺放在地上的抽紙里叼走一張,細細踩在上面清理干凈自己小小的四個爪子和尾巴,這才重新鉆回他干凈整潔的小窩里。 半夏看著實在有趣,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順著那漂亮的漆黑脊背往下摸了摸,“其實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能回來我很開心的。就是怕你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險。” 在被半夏的手指觸摸到的時候,小蓮那條柔軟的尾巴尖尖條件反射地彈了起來,慌里慌張地來回抖動了一陣。 他轉過黑色的小腦袋不敢置信地看了半夏半晌,一下埋頭鉆進他的毛巾堆里再也不出來了。 下午上郁安國小課的時候,半夏都還忍不住走神想起那條在空中瑟瑟發抖的小尾巴。 郁安國的教鞭啪一下甩下琴譜架上,把她嚇了一跳。 “漸弱!眼睛不好使可以去配一副眼鏡,這么大的漸弱符號你看不見?”郁安國的手指用力點在琴譜上,“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必須忠于原譜,忠于原譜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拉的,能夠叫巴赫嗎?” 半夏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認真地道了個歉,開始盯著譜子一板一眼拉起了巴赫的小無。 視奏是她的短板。年幼的時候學琴,仗著耳朵好,她時常聽過老師演奏一兩遍,就可以將原譜完整記在腦海里,回家照著記憶演奏就好,根本無需看譜。以至于學琴半年之后,啟蒙的老師才在偶然間發現她居然還不怎么識譜。 “停,停,停。回去再練過。”郁安國忍住幾乎要一巴掌呼上去的沖動,叫停了半夏的演奏。他沒法忍受一個學生這樣不守規矩地拉他心目中神靈一般的巴赫。 半夏這個學生,是他這兩年在學院里發現的難得的好苗子。用老師們私底下的話來說,這孩子特別的靈。一個音樂學院的孩子靈氣逼人且肯吃苦,也就意味著他前途一片光明。本來該是所有立志于音樂教學的老師們最想要的那種學生。 如今唯一的問題是這孩子年幼時期也不知道是誰啟的蒙,靈氣滋長得過于肆無忌憚,一首曲子交到她手里,拉好拉不好,全憑她自己的心意,完全無法預估。 有時候她興致上來了,甭管是嚴肅理性的巴洛克時期作品,還是浪漫主義的曲子,她都可以神游天外,自行發揮,一路把曲風歪到月球上去。 偏偏她外表看上去清清秀秀,規規矩矩,實際上芯子就和野草一樣強韌野性。罵她也不怕,表面上笑著軟軟和和地道了歉,下次拉得高興了,依然故我。 在半夏收好琴,準備離開的時候。郁安國卻又抽出一份報名表,丟給了她。 “全國學院杯小提琴大賽。下周開始先是進行我們學校校內選拔。每個教授只有一個推薦名額,我的推薦名額給了你,你準備一下參加。” “啊,我去嗎?”半夏猶豫地捻住了那張表格,遲疑一瞬。 參加比賽意味著各種密集的專項練習,她也就有可能很長一段時間掙不到多少錢。那可是意味著要和小蓮一起餓肚子,這讓她實在有些為難。 “學院杯代表著國內各大音樂學院學生的頂尖水平,你好好準備給我爭口氣。”郁安國似乎看出了她肚子里的話,捏了捏眉心,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能在學院的選拔賽里獲勝,院里的那架校友捐贈的名琴‘阿狄麗娜’可以特撥給你比賽期間使用。另外一等獎獲獎者的獎金是八千元,二等五千,三等倆千。” 半夏的眼睛一下亮了,緊緊地捏住了手中的表格,立了一個正,“感謝教授給機會,我一定好好準備。這一次學院杯一等獎,必須是我們學校的。” 音樂教室的隔音門關上以后,郁安國還能聽見小姑娘在走廊興奮的歡呼聲。 他不禁搖了搖頭,音樂學院的孩子家境大多不錯,參加這種比賽,為的都是能給自己的履歷貼金。有幾個能看得上這幾千元的獎金。昨天晚上甚至還有人帶著厚厚的紅包托人找到他,希望借用他這一個難得的推薦名額。 還要自己用獎金誘惑著去參賽的孩子,全學院里,大概也只能埋汰出這一位了。 第10章 幽怨 周末,尚小月在家中的琴房練琴。 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她拉過只怕不下上百遍。手指的肌rou已經形成記憶。幾乎不需要大腦提前思考,下意識地就能拉出完美的曲調。 2,2,3,4(指法)……加重……4,3,2……揉弦……3,2,2……輕輕用力……很好,完美的演奏,一個錯誤都沒有。 尚小月心底稍微松了一口氣。抬頭試探著去看坐在一旁的父親。 向來嚴肅板正的父親,聽完之后沉吟了片刻,在女兒期待的目光里,不過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嗯,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撣了撣衣物,準備向外走去。 “爸爸。”尚小月叫住了父親,在父親轉過頭來看的時候,她心底卻又莫名涌起一股緊張。 父親尚程遠是省交響樂團的團長,國內有名的小提琴家,生性嚴厲的音樂教師,更是一位古董小提琴收藏愛好者。 在尚小月的眼前,父親是大山一般的存在,她對父親的情感,從小便是崇拜里混雜著幾分畏懼,畏懼里藏幾分孺慕。 “爸爸,這一次學校的選拔賽對我很重要……”尚小月想起接下來要說的話,頓了頓語句,“我想借一下你藏品里的那一把‘女王’。就是你說長大了才讓我碰的那一把。” 比賽能用什么琴對尚小月來說,其實并不是主要的。只是近期她對自己一直感到有些迷茫,希望能借著這事從父親那里得到某種肯定。 父親,如今的我,有資格使用你珍愛的收藏品了嗎? 少女在父親審視的目光中,不太自信地低下了頭。 “我和你說過很多次,技巧只不過是所有演奏家都具備的基本能力而已,并不值得驕傲。”男人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他接過少女手中的提琴,拉起一段柴小協中的旋律,壓倒性的旋律覆蓋了小小的琴房。 “所謂的抒情,并不只是照本宣科的緩慢。而是看你能不能在琴聲里帶出心底純粹的情感,讓你的聽眾為之心酸動容。所謂的炫技也不是一味的追求快速,真正要做到的是能夠展現出樂章中的那種高昂澎湃,酣暢淋漓的激情。” 演奏聲噶然而止,小提琴家把琴交還到女兒手中,毫不留情面地說道,“小月,音樂來至于內心。你的音樂里,缺的是那份源自于內心的情感。你還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音樂,等你找到了,再來向爸爸借‘女王’吧。” 父親離開之后,尚小月愣愣地在屋子里站了許久。 母親走上樓來,輕輕敲了敲門,一臉心疼地柔聲道:“練好幾個小時了,歇一歇吧?喬喬打電話來,約你去逛南湖。” “我不想去了,mama。我還想再練一會。” 母親把她往門外推,“不要聽你父親那一套。我們小月已經非常優秀了。周末就該安安心心地和朋友們出去玩一玩,別平白累著了我家乖妞妞。” 南湖地處榕城南側,湖區公園環側,景色秀美。 湖邊的一排別墅,如今大多改成酒吧和咖啡店。夜幕降臨之后,整條街的霓虹彩燈倒映在湖面上。人間燈火,水鏡輝煌,交映成趣,美不勝收。因此成為了榕城年輕人最喜歡的休閑娛樂之地。 人流多了,各行各業也都匯聚了過來,湖邊的道路一到夜里,彈吉他的,擺地攤的,賣小吃紛紛出現,人間百態應有盡有。 在燈火輝煌的大路上,衣著靚麗的年輕人手拉著手笑語闌珊。那些暗影蹣跚的角落里,夜場上班的姑娘們化著濃妝,開始吃今天第一頓工作餐。送貨的工人揮汗如雨,用肩膀把一箱箱酒水抗進酒吧后門。收廢品的流浪漢拖著編織袋沿途收集啤酒瓶子。 喬欣,尚小月幾個榕音管弦系的小姑娘手里捧著雜七雜八的小吃,興致勃勃地在人群里穿梭。 “小月,你這一次選拔賽的鋼伴請得是誰?” “鋼琴系大四的晏鵬。” “我天,你居然請他。我們學校除了凌冬學長,大概就他水平最高了吧。你請他伴奏,強強聯手,看來這一次我們都是陪跑了。” “沒那么夸張,伴奏能起得作用也有限。”尚小月露出了一點笑來,“不過是我們兩家剛好認識,就請他幫一個忙。” 說出了這句話,她自己便也覺得緊繃許久的肩頭終于微微有些放松。甚至在這樣交織著各種雜音的環境里,聽見了一縷熟悉的小提琴聲。 “你們看那里,那邊有人在拉小提琴?” “半夏,那是不是你們班的半夏。” “對,就是半夏,她……怎么會在這里?” 眾人尋聲望去,前方湖畔一盞路燈下,有一位年輕的女子正拉琴賣藝。 她戴著一頂絨線帽,穿著一身黑,長發隨意地披著,在夜色中十分的不起眼。 拉得又是古典音樂,不太符合這燈紅酒綠的酒吧街主題。身邊往來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趕著夜場尋歡,無心駐足。 在她腳邊敞開的琴盒里,只零零星星丟了幾張紙幣。聽眾除了角落里一個卷著鋪蓋發呆的流浪漢,不過兩三個飯后消食,來湖邊散步的老年人。 “她怎么會在這樣的地方演奏?換了我怎么也拉不下這個臉。”喬欣看著路燈下的同學,不理解她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