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這是報酬,常安小姐還請笑納。” 常安瞧著這讓人憐愛的小黃魚,再看看陸崇謙虛有禮的樣子,忽然就覺得自己錯怪他了,還有些不好意思。她兩彎新月似的秀眉舒展著,眼睛里亮晶晶的,朝他豎起大拇指:“不愧是陸會長,這做派就是不一樣!” 說完還若有所指地瞟了旁邊的林逸一眼,林逸摸摸鼻子,表示當初是你自己說的只要三根,與他無關。 常安看著金子,陸崇就看著常安,兩個人眼中都是貪婪。曾經的常安愛錢、愛美、愛調皮,看來如今的她也相差無幾。 之后常安向陸崇表示自己的友好,含蓄地說了一堆以后有這等好事盡管找我的話,便坐上了陸崇專門給她派的車回寧縣了。 第5章 送走常安之后,陸崇驅車回了半山的陸家老宅,書房里一個穿著黑色馬褂,戴著一頂黑色帽子的人忽然出現,正在翻閱書本的陸崇并不吃驚。 那人不是從正門進來的,也沒人看到他是從哪里進來的,就像是憑空出現在這個房間一樣,不是他功夫極高就是這里有暗門。 “陸先生,人還是沒有找到,我們的人幾乎把三清觀周圍都翻了一個底朝天,可——”那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說,只是還透漏著對自己辦事不利的懊惱。 還未等他說完,陸崇就打斷了他:“人我已經找到了,無需再找。” “這……”他有些疑惑,然后應道:“是!” 陸崇將人遣走,自己則是去了常安之前住的小院,坐在她曾經坐過的藤椅上,忽然被桌子旁的一個小東西晃了眼,撿起來一看發現是一只翠玉葫蘆。 陸崇舉起來看,陽光穿過碧玉看不見一絲雜質,里面用小楷寫著常安的名字。這東西他認識,是當年玄清子送給常安的。 這說不上有多珍貴,只是一般用來辟邪法器,當然放到現在可能還值幾個錢,畢竟算是古物了。陸崇淡淡地笑著,想起了常安的“發財大計”,這丫頭竟然是沒有將玉葫蘆賣了。 當年的事情他一直耿耿于懷,畢竟常安沉睡百年是他師父的手筆,即便是被逼無奈,即便對面就是千百的三清觀弟子,可常安畢竟是他帶回來的,救了她又要將她推出去? 這實在缺德。 玄清子帶回常安來的那年,是陸崇送去三清觀寄養的第三年。 他出身官宦世家,父親位高權重對他期望極高,卻也輕信謠言,認為他天煞孤星命克父母,于是將他寄養在三清觀,想要借此改變他的不祥的命格。 所謂寄養,還是要定期回家檢查功課,他與三清觀弟子不同,他不學道術。 從記事起他就是一個人,沒有玩伴,沒有愛好,只有日復一日重復著繁忙的課業,虛與委蛇的嘴臉,以及嚴苛到扭曲的父親。每天的安排都是固定的,經史、策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以及騎射等,沒人親近他,沒人問過他累不累喜不喜歡,有時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是個人,只是個爭名奪利的工具。 十六歲那年常安來了,他的生活中出現了不一樣的色彩。 她大概十歲出頭,衣服破破爛爛,像是很久沒換過。一張小臉上臟兮兮的,看不出相貌,唯獨那雙淺淡的眼睛如琉璃般透徹,卻也像琉璃般冷漠,他從里面看不太出屬于人類的情緒。 常安為人十分傲慢無禮,肆意張揚,似乎有意引起所有人的討厭,但即便這樣也是被人偏愛的。玄清子這樣一個頑固的人都為了她屢屢打破底線,不但去給她下山搜尋好吃的,還要陸崇給她拿些話本子來看。 當然這也是有原因的,常安在道術方面造詣很高,師兄們修習一年的功課她用不上一天便能學會,讓玄清子又愛又恨。常安沒上過學堂,卻天資聰穎,拿著朝堂政本跟他理論得頭頭是道,常把他說的啞口無言。 常安沒有規矩、好吃懶做,擁有一切市井小人的臭脾氣,但沒辦法,她像是一塊會發光的頑石,引得他的目光只圍著她轉。 陸崇花了好幾年才讓常安敞開心扉,好不容易構筑起來的美好,卻在旦夕之間被人毀壞。 那年朝堂昏聵,jian臣當道,圣上年事已高癡迷于尋求長生之術。宦官高適借此上位,他也喜歡歪門邪道,也會些靈異之術,并且聲稱天下必定有長生之術,討得老皇帝的歡心。 不知從哪里得來的可笑說法,高適將“玲瓏心者,食之可長生”的謠言散布到天下,于是皇帝便下令,要全國尋找這持有玲瓏心的人,并進獻給皇家。 后來,不知從何時開始,三清觀來了一位玲瓏心的女弟子的說法在外界傳開。道家對于女弟子本來沒有什么奇怪的,但偏偏常安正好是三清觀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弟子,加上她天資聰穎會些歪門邪道,加上師父對于她溺愛又縱容。 即便是遠近聞名的三清觀也終究沒能敵住人的貪婪,jian臣高適的妄想,同門子弟的嫉妒,以及他的無能,共同造成了常安的悲劇。 一開始玄清子自然是不同意的,常安雖精通歪門邪道,但她天生慧根,道緣極深,如果好好培養將來必成大器。他寧死不屈,以至于后來高適竟然說動老皇帝,發動了軍隊攻打上三清觀。 三清觀的毀滅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再來時三清觀已是一片斷壁殘垣,從山下看去,上方滾著三丈濃煙,烈火是屠殺之后的毀尸滅跡。 其實玄清子在最后關頭還是拋棄了常安,他甚至都已經按照高適給的方法,把常安做成了“人蠱”。 只有一個玲瓏心還不夠,還需要借助玄清子極高的修行,最后祭上九九八十一個嬰兒的靈魂,這樣才能煉成長生不老的靈藥。 只是高適這人過于狠毒和急于求成,二話不說就殺上三清觀,以至于玄清子受到偷襲后,看著血流成河的三清觀幡然醒悟了——這樣的人又有什么能滿足的呢? 對于玲瓏心的說法他是將信將疑的,畢竟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但假設說有的話,那這東西大概也到不了老皇帝的手中,最后肯定是被高適這老家伙搶去,禍害遺千年,這是多大的業障啊。 玄清子受了重傷,拼上最后一口氣來到放著常安的密室。 常安昏迷著,能不能醒來誰也無法確定,玄清子是按照高適給的殘章,經過一系列繁瑣的步驟在常安身上結了印,設了法,想知道讓她醒來的方法只能去找高適。 玄清子只懂得正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將畢生修為傳給了常安,希望常安的身體能將他的修為轉化為自己的,以此對抗那妖邪的陣法。 陣法中間燃著一炷香,那香燃燒速度極慢,只是頂端微微發著亮光,似乎燃燒的另有其物,而并不是那香柱一樣。 陸崇找來時,密室里一片血腥,玄清子盤坐在地上,頭低垂著,血液已經流干了,身上只剩下一層干枯發皺的皮。身上的衣服成了黑色,那是凝固住的鮮血。地上也是,小水洼似的流了滿地。 即便是知道必死無疑,陸崇還是伸過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確實沒氣了。 陸崇見他睜著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某處,伸手想要給他合上,只是觸碰到他的臉時,陸崇發現他的身子竟然還有些溫度。 電光石火間,他伸出了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陸崇的小臂,陸崇幾乎下意識地要反擊,只聽他師父說:“我時間不多了,從現在開始,你只需要聽我說。” 陸崇點了點頭,看著他幾乎一夜全白的頭發,面容嚴肅。他現在也能想清楚,玄清子是將一口氣封在丹田,等他回來交代后事罷了。 陸崇看著玄清子給他的紫金盒子,面色復雜,原來三清觀的確有延年益壽的東西,可是他為什么早不拿出來?寧可犧牲常安也沒拿出來? 貪念也好,自己的考量也罷,好在最后玄清子做了件好事。 陸崇將那丹藥分成兩半,自己吃了一半,給常安喂了一半。 只是那丹藥并不能使得常安醒過來,玄清子告訴他,這陣法已經與常安融為一體,陣法中燃燒的香則代表了常安的性命,所以這陣法萬萬要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保護好。 陸崇等待了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他一直在尋找高適,只是他早就逃之夭夭了,老皇帝駕崩后更是沒人知道高適的存在。 第6章 前后不過幾天,陸崇經過多方打探,已經把常安離開三清觀地下密室后的生活摸了個清清楚楚。 她大概是在一年前來到的寧縣,是被人販子綁來的,后來不知怎么的變成了寧縣人口中德高望重的“仙姑”。 陸崇當時一邊聽著手下講常安的故事,一邊輕笑出聲——笑常安一向那么會耍小聰明,但并不否認她是真的有大智慧。 手下聽到這突兀的笑聲被嚇了一跳,堪堪閉上了嘴。 大家都知道陸先生愛笑,是個笑面虎。那手下這么多年以來為陸崇辦事,也知道陸先生一笑準沒好事,此刻只覺得像詐尸一樣驚悚。 陸崇的心思顯然不在手下的身上,繼續在心里想他的常安。 他也猜了個大概,常安應該是一出密室就發現了自己派去保護她的手下,卻不知為什么將手下嚇得屁滾尿流回來找他。常安自己一個人離開,又因不諳世事,在混沌之中被人抓了起來,然后陰差陽錯被帶到了寧縣,在他眼皮底下生活了一年。 怪不得自己派出去那么多人,找了那么多地方都沒找到她。 還好那人販子已經被常安繩之以法,否則他一刀刀剮了他們也不足以解心頭之恨。 陸崇這幾日頻繁地去老宅的地下密室,搞得林逸很是奇怪。說要搬到新宅子的是他,搬來之后頻繁去老宅的也是他,真是會長心海底針。 其實是因為老宅里有關系常安性命的陣法,如今常安醒來了,他不得不時刻觀察陣法的變化。 陣法原本是在三清觀,陸崇勢力鞏固時,將人蠱陣法轉移到了自己在江北的老宅子中,以便時刻關注。畢竟三清觀距離江北較遠,而那陣法與常安的性命息息相關,陣法一旦發生異變,他來不及施救。 其實比起陣法,他更想將常安帶在自己身邊,但密室陰涼干燥更適合常安沉睡。而且陣法轉移起來容易,要想轉移一個人,那目標就大了。 但如今常安竟然神奇般的醒了過來。 他曾經翻閱各門派的禁-書法術,也尋訪過一些隱于山中高人,但最終都沒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大多數是跟玄清子說的一樣,讓他等著常安自然醒過來,同時要保護好陣法。 自從常安醒過來之后,他就一直在觀察陣法的變化,然而似乎并沒有什么異樣,連中間那柱香也還是如同一百年前一樣,仿佛會永恒燃燒著。 那香頂的光亮剎那間暗下一瞬,再看時還是原來的樣子,陸崇覺得可能是自己眼花。他又觀察了一陣,便驅車返回了。 他計劃著什么時候去寧縣見一見常安現在的生活,畢竟聽著手下的報告他還很好奇,常安似乎很受人尊敬的樣子。但最近他忙著更新自己的計劃,還沒顧上去見見她。 在他原本的計劃中并不打算將唐、褚兩家放在前面,畢竟他們像蛀蟲一樣,雖然討人嫌卻也不值一提。 但如見看來他要提前整頓寧縣了,常安提前蘇醒,他自然要將她納入自己的計劃中。寧縣要加強管理,常安也只能是短暫地居住在寧縣,日后總歸要回到他身邊的。 他只放她在外面一小段時間,頂多半年。 他已經想了她太久,恨不能時時刻刻看到常安在他身邊,就像從前那樣。 …… 將近十點鐘時,陸崇找來阿齊開車,帶了一隊兵去寧縣“考查”。 路過石錦街時,陸崇讓阿齊去了當鋪辦事,在等待的過程中街上發生了槍戰。 陸崇反應很快,從聲音發出的方位判斷,那人應當是從東邊包抄過來的。他迅速掏出手槍,將身子匍匐著,矯健地跳到駕駛位置上,不動聲色地觀察那伙人的目的。 寧縣亂歸亂,但也只是在黑市或者鄉野間亂,像石錦街這種富人聚集的地方一般是很安全的。這里畢竟是各家撈金的地方,牽扯到不少人的利益。 今天的槍戰的設計者估計非富即貴。 陸崇余光一瞥,見一個靈活纖弱的身影在一家綢緞鋪子前跑過,奔跑間裙擺飛揚,看得他心頭一緊。 那是常安。 此刻她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看起來十分吃力。陸崇斜過身子打開副駕駛的車門,一邊準備發動車子,一邊朝外喊常安:“進來!” 身后的槍聲刺得她耳朵生疼,此刻也沒有顧忌太多,一聽到熟悉的聲音便朝那邊跑去。 唉,那幾家子人是怎么回事,非要把她趕出去才肯罷休么?她一介弱女子也沒有什么地方能夠威脅到他們啊。 常安是忘記了自己把人家開的幾家丹藥鋪子弄關門的事了。 或許她是無意的,但一直霸占著寧縣絕對話語權的世家大族卻不這樣認為。常安不但壞了他們的生意,還試圖讓所有寧縣人不再信任他們。 唐褚兩家雖是利益與共,但近年來也鬧了不少矛盾,常安的事情卻讓他們達成了統一戰線。 “中午好哇!”常安飛快地上了車,關上車門,只是一聲“陸會長”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頭上感受到一股力道,一只寬大的手掌罩住她的后腦勺往下按,常安一頭磕到了他西裝褲子的冷硬金屬扣上。 她還未來得及炸毛,就聽見擋風玻璃劈里啪啦的破碎聲,了解到危險后的常安也就乖乖趴著不亂動了。 陸崇朝外面放了一槍,感受到常安不再掙扎,反而主動蹲在了副駕駛前面的空處,他也就松開手了。 常安抬頭,仰視著那張五官優越的臉,心想自己當時只顧著聲音熟悉了,要早知道是陸崇,她寧可辛苦一點親自搞掉那群人。 對于陸崇她說不上是什么感覺,他們并沒有什么交集,陸崇雖然沒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常安總覺得這人笑里藏刀十分危險。 陸崇面容嚴肅地開著車,叮囑常安掩藏好,自己調轉車頭,快速轉動方向盤,想要甩開那群人。 阿齊一聽到槍聲就從當鋪跑了出來,眼看著會長載著常安驅車離開,他張了張口愣是沒發出聲來。 槍戰沒持續太長時間,聽到動亂后警察廳的人很快趕過來,槍聲也沒再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