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二叔,畢大叔如今的菜地可大一片了。紅果兒,紅風(fēng)鈴,再過十幾日便就豐收了。我正看著食譜,夏日里做荷葉寶雞、韭菜熗河蝦,紅果兒豆腐羹…秋日里水產(chǎn)便都肥了,醬蟹我可最拿手,還有炭烤的蒜香牡蠣,配著紅風(fēng)鈴的辣子味兒,可得多香呀…” 大約酒是有些醉人,她直靠著旁邊人的手臂,有些發(fā)昏起來。合上雙眼,也不知是什么熱滾滾的東西劃過臉龐。 避開喉嚨里的氤氳,蜜兒方才繼續(xù)緩緩開開口: “二叔…” “你記得要回來嘗嘗…” 卻聽得旁邊淡淡地一聲,“好。” ** 清早的陽光灑在皇城金瓦上,泛起一片粼粼波光。官道上,榆樹與柳樹間各成蔭,已然有了幾分夏天的影子… 明黃色的儀仗,正從金鑾殿上緩緩下來。一干眾臣,也隨之三三兩兩行出大殿,尋著出宮的馬道兒上去。 周玄赫雙手?jǐn)n袖,合身跟著圣駕后頭。隨著皇帝身后入了養(yǎng)心殿,便又忙跪下叩首。 “陛下,萬壽節(jié)將近。禮部清點了大小事宜,都在這份兒奏折上,還請陛下過目。” “你今日怎如此上心了?”皇帝話語漫不經(jīng)心,似是調(diào)侃,又似是奇怪。 就連一旁江公公過來從周玄赫手中接過奏折的時候,也不自覺的笑了笑,“周大人今日勤力了?太陽可打西邊兒出來了。” 養(yǎng)心殿里不比金鑾殿上,君臣之間,有些話倒是可有些商議的余地。周玄赫仍跪在地上,又叩首道,“那是陛下教導(dǎo)有方,玄赫日三省吾身,以往陋習(xí)實在可恨,想來日后,定要與陛下盡心盡力…” “……好話說盡…”皇帝嗤笑了聲,又怎不知道周侍郎的性子。花腔一耍,便是要開口有求。皇帝不常許人東西,可也要看是什么。 “年年萬壽節(jié)大同小異,今年禮部又出了什么新主意?” 周玄赫余光掃見得皇帝緩緩翻開那奏折,這才開口述道,“陛下明鑒,今年萬壽節(jié)大小庶務(wù)確與往年相差不大,只是有兩樣兒。東北年初的時候雪災(zāi),百姓受苦,趁著萬壽節(jié),望陛下能頒三千兩物資,與東北百姓賑災(zāi)。” “這到底是禮部有心了,卻是應(yīng)該。明日早朝你在提點一番,說與戶部的人聽一聽。”皇帝說罷,又問起,“這是其一,何為其二?” “其二,近三年以來,北疆疆土安寧。驃騎大將軍出征多年了,臣以為,借著萬壽節(jié),大可讓程大將軍回朝一聚,也讓北疆將士感召皇恩。” 周玄赫說完,卻聽皇帝片刻不語。頓時心虛了三分。 半晌,方聽得一旁江公公道,“周大人,這兵部的事情,似也輪不到禮部過問吧…” 周玄赫拜了一拜,又道,“將士們背井離鄉(xiāng),誰不想重踏故土。即便他們自己不能回來,若聽聞得程大將軍被陛下召見,得以歸國與家人團聚少許,也于心中有個慰藉…” 話剛落,卻聽得皇帝手中奏折往桌上一撂,“罷了,兵力布防,牽連甚廣。禮部有此體恤之心,朕知道了。” “此事,容后再議。” 周玄赫心里一沉。可皇帝最大,他又?jǐn)Q不過人家。他到底將明都督的話帶到了,可惜皇帝還被蒙在鼓里。周玄赫只得又在地上叩了一叩首。“陛下英明。”他暗自腹誹,英明個屁… 一旁再聽了幾聲皇帝吩咐與告誡,周玄赫方從養(yǎng)心殿里出來,正由得小太監(jiān)領(lǐng)著往宮外去。卻見得一身紫色蟒袍迎面而來。 “周侍郎要出宮?” “不如讓我送送你…” 見得明遠面上幾分陰冷,周玄赫背上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陛下還正等著都督呢。周某怎敢有勞了都督。” 明遠掃了一眼養(yǎng)心殿的方向,若陛下要傳他,自有內(nèi)侍來報。眼下,并沒有。很明顯,不過這位周侍郎的推擋之詞罷了。“陛下于養(yǎng)心殿中批閱奏折,暫時還用不上明遠。” 話落,明遠沒打算讓周玄赫再狡辭,攤手指了指通往宮外的官道兒,“請吧,周大人。” 周玄赫如被人壓著上了路。那日從如蜜坊里,聽得明煜說起除夕影役刺殺之事,明府中兩位話事之人,一同身亡。而如今剩下這獨獨的上位者,可見其手段狠辣… 周玄赫提著三分兒小心肝兒,自也不敢得罪了這位主兒,便就拾掇起賴皮臉相來,有一搭兒沒一搭兒:“都督平日里都去什么地兒消遣?” “喝酒玩樂,可得找我周某人。領(lǐng)得都督去個好地方,保準(zhǔn)讓您如夢如醉。” 明遠笑了笑,無意與他瞎扯淡。 “周侍郎,是何時認(rèn)得我阿姊的?” “……”倒是很直接嘛。周玄赫倒也不怎么虛,“阿姊?” “都督還有位阿姊在家中?我怎么不知道。” 明遠冷冷,“周侍郎是不知,那林府上過繼去的林慈音,原本是我明府的小姐。只因得兄長亡逝,已然無了依靠。母親憐見,方想來這道兒金蟬脫殼之法兒。” “慈音不過先過繼過去,數(shù)月之后,我們便會將她接回來明家,做明家的大娘子了。” “……”明家大娘子? 周玄赫一臉驚訝,望著眼前明遠,內(nèi)心里搖頭如撥浪鼓… 你也配? “哦,那林家小姐,那原來是都督的未婚妻?” “正是。”明遠對人一拜。 “慈音不過府上普通閨秀,周侍郎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明遠不過一提,若有得罪。還請海涵。” “……都督說的哪里的話,我不過在陸家春宴上與明姑娘多說了幾句話,隨后又在西街巧遇了一回。平日里憐香惜玉慣了,方順手將小姐送回去了林府上。” “都督不見怪就好。是周某不慎得罪了…” 明遠勾起嘴角笑了笑。周侍郎一張嘴,油滑如田埂里的泥鰍。可信不可信,那得看看他如何做。明遠道,“如此便好,周侍郎,請吧…” ** 林閣老的府宅依著城北小丘而建,府邸里靠著小丘上流下來的一道兒小瀑布,別有一番景致。 春江水暖,鳥語花香。林閣老興致雅然,在府上設(shè)了茶會。引得朝中官員前來拜訪,喝一口清茶,呷一誕果子糕點… 山泉在側(cè),叮叮咚咚。士大夫們席著水邊大石而坐,茶水茶點,散落腳邊,便也求一份隨性雅然。 府中小姐們則大不可那般暢快瀟灑。林夫人早讓人作了三五帷紗的茶寮,置放在溪水下路。方讓府中閨女兒們在帷紗之中飲茶用果。 周玄赫著實看不下去這幫老臣們清湯寡水的茶宴。要他來主持,那定得用云南最好的檀香木矮臺,擺上十幾圍。茶水換做美酒。吃食嘛,定不必是些什么鮮花兒果子,蹭什么春意,分明還能再豐盛些… 最重要的是,還得請來綠柳巷一干伶人,唱曲兒助興,或再有迷花巷里的頭牌花魁,在溪邊大石上赤腳起舞。那般香艷情形,可多能下飯。 他昨日在皇帝那里碰了灰,今日尋來林府上的茶會,實則是來與林小姐通氣兒…可見得林夫人將男女賓客隔開得渭涇分明,只得兀自低聲搗鼓:“頑固腐朽,真不堪教化…” 正是嘆了聲氣兒,卻見得茶寮之中,林小姐一身粉黃襦裙,手起一面山水面兒的團扇,撩紗而出。周玄赫看得幾分癡癡迷迷,卻見得那美人兒正朝著他這處看了一眼,對上眼神,方又見美人兒尋著一旁林中去了… 他暗自心領(lǐng)神會,也與旁側(cè)幾名老臣拜了一拜,“叔伯,叔父,我去小解一趟…” 尋來林中,卻見慈音由得巧璧扶著,立于小亭之中,他自屏開帶來的小廝,獨自行了過去。 “林小姐。”周玄赫一拜。 慈音自也還了禮數(shù),便將巧璧也支開去了大道兒上放風(fēng)。見得四下無人,慈音方問起,“周大人面見圣上,圣意如何?” 周玄赫搖了搖頭,“禮部提及調(diào)兵遣將,到底是越俎代庖。圣上自是不滿。可我也不能貿(mào)然與圣上明說了,這事情,怕還是得讓明都督親自面圣一趟…” “可哥哥他眼睛還未康復(fù),他自覺著,這般回去對圣上無用。偏生要等復(fù)明了,才肯行那一步…”慈音說罷,自想起來周玄赫的處境。“讓周侍郎如此諫言,怕是拖累了您…” “拖累?”那不存在的。他本身無一物,拖累能到哪里去。更何況,他頭頂閣老阿爹的靈位,周閣老為朝廷殫精力竭而死,那可是大大的忠臣! “林小姐不必?fù)?dān)心。陛下大度得很,從不跟我一般計較。” 慈音聽得安心幾分,卻又嘆了聲氣,“若不能借著萬壽節(jié),讓陛下傳程將軍回朝,誰又膽敢與皇城守衛(wèi)為敵…” “誒,別憂心。”周玄赫戳了戳自己腦門兒,“讓我再想想。” 二人正說著話,卻聽得巧璧正大聲,“都督,小姐、小姐還在溪邊吃茶…” 明遠正尋來,見巧璧獨自一人在這兒,便就問起慈音。 “你如此大聲作甚?” “可是在和什么別人通信?” 明遠疑心甚重,帶著來的人,也四下里打探張望起來… 慈音忙與周玄赫福了福,“我、先回去茶寮了,周大人…”說罷,方尋著方來的小徑,匆匆而去… 周玄赫自也察覺出來慈音面上幾分畏懼,看起來,人也不大愿意做什么明府大娘子吧?他素覺世間女子可愛,強人所難之人,實在可恨… 慈音回來茶寮不久,方見得明遠將巧璧帶了回來。見得自家小姐,巧璧忙緊了幾步躲去了小姐身后。 慈音行出來茶寮,與明遠作禮,“女眷茶寮,都督不便久留。” 說罷了,方抬手指了指山澗旁的散座,“都督還是去那邊與林大人們一道兒吧。” 明遠冷冷一笑,“還是慈音你為我考慮得周到,我這便去了…” 見得明遠轉(zhuǎn)身,慈音只覺背后的冷汗都頓時收了一收。卻聽得林府的小廝匆匆來報,“小姐,外頭來了個女娃兒,道是與您來送食盒子的。您看看,是不是您讓人送來的?” 小廝說著,將手中食盒子遞來慈音眼前,眼見得那食盒子上頭的“蜜”字,慈音自知道是從如蜜坊來。“確是。”說著正要讓巧璧來接過去。卻被明遠搶先了一步。 “好好的茶會,叫食盒子作甚?林府中的點心不夠吃么?” 明遠接來手中,直揭開了蓋子,卻見得里頭三樣兒鮮花餅,各自三小碟兒放著。 慈音見得那盒子里的吃食,方與他解釋:“是我一早讓巧璧去西街上訂來的。這些花餅兒應(yīng)景,便想著,讓母親和姐妹們也嘗嘗。” 明遠遲疑著,見得并無異樣,方將食盒子遞回來與巧璧。“那,你們好生品茶。”他自說罷,方往山澗那邊去了。 慈音遠遠聽得他笑與林閣老問好,轉(zhuǎn)背過來,腳步已然有些虛浮,還是巧璧將人一把扶住。 慈音先將那三碟兒點心放落在席間,請著林夫人與眾姐妹品嘗。方又尋著去了那食盒底下的暗閣里,方見得一張小字條兒… 慈音避開四周耳目,攤開來看了看。上頭字跡幾分歪歪斜斜,寫道:“請周大人來西街接二叔回府養(yǎng)傷。” 明遠與諸位寒暄一番,方獨自就坐,遠遠打量起那邊剛剛行回來的周玄赫來。 小卒平川湊來耳邊,將早幾日周玄赫與慈音在陸家春宴上相遇,后又在西街食坊上偶遇的事兒,與明遠又再交代了一遍。明遠聽得,與周玄赫昨日所說,基本無二,方放得下來幾分心思。 正端起來茶水,小抿了一口。卻聽得平川又道。 “不過都督,早兩日我們在西街上遇著了件奇怪的事兒。” 明遠飲著茶,淡淡問起,“何事?” “那日下了夜巡,吳堯帶著我們哥幾個去西街上嘗鮮兒。吃的是家酸湯粉兒。” 提起這件事兒,明遠忽的有了幾分印象。慈音也尋著去過,專找的是父親愛吃的那家酸湯小店。他自起來幾分興趣,問起:“而后呢?” “我等吃著朝食,在那小食坊中好似見著了大都督…” 平川只見得都督眉間肅起,目光里全是殺氣,朝他看了過來。 話語似是從齒間磨出:“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