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那是桀驁不馴褪去后,從未外露的迷惘無力。 昭見天日的真相,深刻的詰問,擊潰了男孩向來孤傲乖戾的假象: “我……” “池嬋嬋調離原崗,是她主動提出的。”湯倪打斷他,冷不防以另一個話題的開始,結束了上個話題的陳述。 其實也沒有結束, “你對她有好感,可她自尊自立和你并不一樣,她為什么躲你,你門兒清。” 湯倪輕嘆了口氣,解鎖房門,長睫半垂出淺薄倦態,嗓音淡漠: “好話到頭,世上已經沒有你的仇人了,請好自為之,回吧。” 房門被虛掩上。 爭吵砸摔的響動戛然而止,紀妤眼見著少年落寞而去的背影,只能站在辦公室門口躊躇踱步,全然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怎么了?” 段伏城在不久的傍晚來臨,只一息就敏銳覺察到氣氛不對,他頓住推門的動作,掠了一眼虛掩的門縫,淡聲詢問。 一心擔憂湯倪的情況,此刻面對總裁的小助理也摒卻了本該有的恐懼和堂皇,急急忙忙地上前解釋: “段總,剛才好像是老大、呃是湯經理的弟弟,跑過來跟她大鬧了一場……” 只這一句,便讓男人皺緊了眉頭。 紀妤見狀立馬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偷覷兩眼男人的臉色,又有些不安地透過門縫瞧了瞧里面的情形,一時間不確定是走還是該留。 段伏城仍舊沉默,打了個手勢放她離開。 他并未急著推門而入,只是不動聲色地站定在門外,眸光穿透房門的間隙,輾轉聚落在房內女人的身上。 那一剎,痛感在他的眸底驚躍了一下。 湯倪背對著門口。整個人蹲蜷在地上,慢騰騰地一點一點拾撿地上殘存的玻璃碎片,直至男人走進辦公室,她也沒有抬頭。 她的動作遲緩,潦草到空洞,毫無章法。 她的肩骨單薄,看上去像被世俗狠狠撕扯過的搖搖欲墜,像被抽光了氣力,很難說那是故作堅強,還是一種被強大反噬的脆弱。 段伏城知道,先前存在于他們姐弟之間的那場爭執一定很嚴重,導致她的情緒崩壞如此。 但他沒有向她發出詢問。 他想她當下一定不想回答任何詢問,于是在注視片刻之后,他跟著一起蹲下身子,默不作聲地陪她一起收拾殘局。 是湯倪的手機突兀響起。 擾斷了段伏城為她細心撐罩出的“情緒防空洞”。 湯倪接電話的動作依然遲緩。 段伏城看得清楚,當她掃到來電顯示之際,她眼里的疼痛愈加顯而易見,連帶出口的那聲“喂”都濕涼得發沉。 通話時間很短,他只聽到湯倪應承了對方什么。 “要我送你過去嗎?”段伏城看著她,嗓音放得低柔。 湯倪抿了抿唇,垂眼,聲線里漫著絲失真的啞意:“早上我有開車來。” 段伏城也不勉強,從她手里輕輕收取過幾片碎玻璃,拉著她站起身:“那你先去,這里交給我。” 湯倪點點頭。 可過了足足半分鐘,答應要放她走的男人,卻遲遲沒有松開桎梏在她手臂上的力道。 緩緩抬眼,然后在男人緊密織纏的視線里,她聽到他說: “別去太久。” 別獨自難過太久。 “我在家等你。” 我還在這里,等你回來。 第70章 雙重打壓 再也不喝檸檬紅茶。 何阿姨打電話來, 說要感謝湯倪。 兩個多月前,何阿姨的丈夫帶著他們17歲的兒子佑佑遠赴法國參加國際圍棋比賽。 為了能讓父子倆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正常生活,何阿姨特意拜托曾在法國留學的湯倪, 讓她在日常起居各方面費心照應一下。 湯倪在法國居住多年, 人脈自是不必說。 加上難得何阿姨主動有所求,她自然也是能幫則幫。 因此, 從何阿姨家那爺倆踏入法國那一刻起,湯倪便動用自己的關系圈兒事無巨細地遠程cao控去照顧兩人。 小到接機送機、吃穿用度, 大到出行住宿甚至包括給佑佑聘請圍棋家教, 湯倪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無一不應。 佑佑比賽結束后, 湯倪又派人帶父子二人在歐洲游了大半圈。 之后兩人回國,抵達佘城的航班就在今天。 父子二人上飛機前提出, 一定要對湯倪進行一番正式的答謝宴。 于是也就有了何阿姨的那通電話。 夜幕倒灌,云山綿綿密密地漫卷似落潮,劫走冰透如瓷的彎月牙兒。 盞燈熒幽彌蒙, 虛化升溫拉罩起松濤的葳蕤陰影,零星再成片。 熠璨輝光敷在花崗碎石融鵝卵的小路上, 仿若人造的夢幻黃昏, 晃蕩出萬戶千家里的煙火濃情味兒, 乘風飄拂, 迤漸喚醒整個「光河南苑」。 何阿姨家住621棟, 精致的三層獨棟小洋樓。 在佘城這種房地產業遍地開花的地方, 「光河南苑」絕不是地理位置與軟硬設施俱佳的住地首選。若非要說有什么特別之處, 姑且算得上雅致安靜—— 與何阿姨這人的習性正相符襯。 此前雖在麻將桌上多有交集,但應邀來到何阿姨家中拜訪還是數年里的第一回 。 不自覺扣緊手提包的皮革拎帶,迫使指骨泛上些許青白。第一回 嘛, 難免會緊張。 近乎按動門鈴的同時,門內傳來何阿姨微微高揚的聲線。 音調挑起,優雅而婉轉,辨得出年輕時,也曾是一只嗓音甜美的云雀。 “老張啊,微信說剛下飛機,還不到一個小時就到家啦,今天路上不堵啊?” 當她的聲音漸漸飄近,她言語的內容,她歡欣的姿態,都讓忐忑無措在湯倪的心里愈發落下重錘。 每一個字詞都變得深澀。 里頭人的欣喜雀躍,不斷向佇立在門外的湯倪逼近: “肯定餓壞了吧,我做了你跟佑佑最愛吃的糖醋——” 尚未落定的話音,在門鎖扭轉開啟的那一瞬被截斷。 門內人驚惶,門外人慌張。強作鎮定對望一眼過后,話鋒轉而折為客套的寒暄: “原來是湯倪來了啊……瞧我老糊涂了哈哈,別介意。” 十月底的佘城早已披上寒衣。 背后的晚風里捎攜著淺微的幽涼,室內卻暖意綿融恍若人間夏。 湯倪被這般冷熱溫差夾在其中,不能進退。 離家許久的丈夫孩子今日歸家,身為賢妻良母的女人滿心滿眼只有他們,湯倪當然沒有資格介意。 沒什么介意。 只是在被主人迎進門時,她不由自主顧慮起應該在門內脫鞋,還是門外比較合適;又后知后覺兩手空空沒帶禮物,是否有失登門的禮數。 終究是多了幾分無所適從。 “隨便坐呀,像在自己家一樣。” 何阿姨隨意在圍裙上擦擦手,待客的禮貌用語宣之于口,方才若有所覺地意識到哪里不太對。 但話已出口。 出口的話語又讓屋內二人都怔愣了半瞬。 “好。”并攏雙腿端坐,湯倪自然接答。 隨后各自收攏視線,移開視線,大家相安無事。 轉身進了廚房后,以樸素玻璃杯盛出淺褐色茶湯,何阿姨將飲料端到湯倪面前。 中年女子微然笑道:“檸檬紅茶多加蜜,家里最常備的就是這個了。” 一直垂眸的湯倪終于抬頭。 掀起的眸眼泛繞波漪,像春水浸潤著潮靄霧氣,盈盈氤氳的,是細碎的、秘而不宣的、將要透露端倪的懷念。 指尖捏握住冰涼杯壁,她感到手心溫度暖熱。 心的溫度亦是暖熱。 原來她還記得啊。 在她還沒有離開的時候,在從前她初為人母的時候。 她的孩子有什么喜好、口味,原來她一直都有保持紀念啊。 已至中年的何阿姨臉上沒能耐得住風霜。 風霜的痕跡為她添上慈藹,她就那樣微笑著,溫柔又和善地,望向眼前年輕的女孩兒。 然后再啟齒,是何阿姨最深刻的回憶: “佑佑隨我,都愛這口甜的檸檬紅茶,他爸卻老說壞了茶水的原味兒,每次都自己另泡一壺。” 呼吸猝然有一秒種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