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畢竟茂岄的烤鴨和燒鵝技術,也算得上是佘城菜品中的一絕了。 “……” 男人的薄唇數次輕啟,最終在聲色的起伏間,以斷然的回敬,向她宣告他的不為所動: “等你能有那天再說吧。” 顯然是一只燒鵝的誘惑力度,不夠大。 段伏城說完,便往后退了兩步,隨即繞過湯倪身側,徑直朝電梯走去。 丟下仍舊不死心的女人跟在他身后。邊走邊繼續誘惑: “誒你別走啊,我請客,咱有特級廚師! ……招牌菜,鵝現殺,可自挑,超肥! ……是不是不夠啊?要么兩只?” 當然得到的回應,只有段伏城隱隱咬合的后槽牙,和他加速離去的腳步。 ——“喂!不忍心殺鵝鵝的話……鴨鴨也很好吃啊!” ———————————————— 下班后,湯倪沒往家走,直接開車奔著「西里白藝術區」去了。 算算日子,她把店鋪租給向杭生大概已經有十天左右的時間。 前些天湯倪接到張凱笛的電話,說是向杭生那邊已經裝修好了。 但她人在外地旅游,讓湯倪去幫她看一眼,如果沒有什么安全隱患問題,就順便把裝修押金退給人家。 幸好園區內是準許車輛駛入的。 湯倪也就買下鋪位的那天來看過一次,所以根本不記得自己的門頭具體在什么位置。 她驅車在里面兜兜轉轉將近四十多分鐘,就在快要絕望的時候,終于瞥到一家略微有些眼熟的店鋪。 她把車子停靠在一旁,下車后,十分遲疑地站在門口打量了很長時間。 門頭整體被刷為橙紅色,顏色跳脫,上下空間打通,兩扇垂直矗立近10米的雙開木門,沒有任何其他的裝飾,唯獨門梁上方斜掛著一塊不規則的木質門匾。 上面遺然鐫刻著兩個燙金的行草字: ——無生。 字體筆觸平穩,點畫流暢,虛實斷連,勾折恣意而放縱,提挑颯沓。 湯倪一時有所懷疑,租鋪位的年輕男子怕不是個書法家。 但很快,當她視線下移,發現門口兩側東倒西歪地擺著一堆疑似垃圾的東西時,內心很快便否定了“書法家”這個荒唐的假設。 文人應該不會這般邋遢,她想。 稍稍走上前幾步,她習慣性地想要伸手去按門鈴,結果摸了半天,并沒有。 于是只好抬手敲了敲門,然而敲了足足有十分鐘,里面依然沒有回應。 難道是沒有人? 不應該啊,聽張凱笛說那小子從裝修好的當天搬進來以后,就沒出過店鋪門。 不會出什么事情吧…… “?!” 湯倪心頭一緊,急忙低頭從包里翻出鑰匙,隨后十分迅速地轉手擰開了大門。 大門是實心的黑檀木,極為堅實且厚重,湯倪即便雙手用力也僅僅拉得動右邊半扇。 大概是特意做了復古仿真的效果,在拉開門的過程中,還斷斷續續伴隨著“吱嘎吱嘎”的響動。 多少也是有點兒瘆得慌。 門被敞開的一剎那,粼粼有半束光亮乍然泄漏,絲絲破入,千絲萬縷地挑亮了幾分密不透光的廳室,光影晃曳。 湯倪眉尖輕蹙,站在門檻處略微適應了下光線,靠著背后殘縷的細弱光亮摸索進去。 房間闃寂。 邊角處隱隱發散出加濕器運作的沙沙聲。 這時,昏暗中驀然傳來“啪”地一聲輕響。 頃刻間,闃寂爆裂,昏聵亦在當下這一刻度被戳碎半截,跌躍鋪出空間的斜度。 下意識瞇起雙眼,湯倪循聲撩眸,悄然凝望向聲源處。 房內依然殘留著半片黑。 唯有左側角落的臨窗位置,自天花板內驟然崩落下一束光,黃昏色的光。 光下,年輕的男子弓蜷著脊背,肩骨稍顯傴僂,長腿彎曲,孤零零地臥坐在一面半米多高的畫板前。 上次那一頭鬼馬鮮明的臟辮已然不復存在,取而代之是稍長過耳際的軟密發絲松散披垂,末梢卷翹,在綿膩昏光的侵染下,透出朦朧淺淺的栗棕色。 湯倪將身后的大門輕輕虛掩上,站在門口,耐下心思沉默地靜等著。 加濕器尚在汩汩不息地噴蒸著水分。 水分四散、回旋、翻騰后再膨脹消融,團攏彌聚,凝成薄霧,清泠繚繞住那片唯一的光柱,層層蕩開,恰將正安靜畫畫的男子籠罩其中,不偏不倚。 光絲曲折瀠洄。 窗邊墻上反襯出男子拉伸過的手骨疊影。 指節干凈而修長,腕骨精瘦有力,指尖勾挑著長桿畫筆緩緩描摹,拖拽出殷紅的痕跡。 當指骨在畫板上著力時,隨之凸起的脈管線條明晰,隱隱泛青。 過了半晌,直到一朵瘦弱玫瑰,黯黯然地枯萎在他的筆觸下。透過霧氣的迷障,漸漸送入湯倪的眼中。 花芯是瘦弱病態的,苞朵是枯萎無度的,莖干是萎靡潰爛的,根尾正在滲透,淌干它每一滴腐朽的血液。 可男子依舊賦予它鮮紅。 賦予它濃烈和歡愉,賦予它冷艷的灼人,以及在冷艷中,暗涌著某種躁動不歇的迫切。 湯倪站在那里端詳了半天,總覺得這男子的畫風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但最終還是看不太懂。 很遺憾,即便她曾留學法國,但巴黎的浪漫沒有為她培養出半點的藝術造詣。 她決定結束這場高深的藝術欣賞。 湯倪走到門框旁側,摸著黑伸手在墻上探來探去,終于在指尖碰觸到開關時,毫不遲疑地直接全部摁開。 當她抬腳剛朝里深入兩步,就突然被什么東西莫名絆了一腳。 湯倪順勢低頭望去,緊接著就傻在了原地。 ——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 地上、沙發上、茶臺藤椅上……但凡是rou眼可見的地方,全部堆放著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和垃圾。 什么水粉畫筆調色盤、破碎的石膏像、廢棄的顏料桶、無數個團皺的畫紙,甚至包括吃剩下的外賣盒子,以及一個又一個連湯掛水的泡面桶扔得到處都是,究極“臟亂差”。 湯倪驚恐萬狀,又艱難小心地邁過堆砌成山的外賣盒,走到窗邊先打開窗戶通風,口中一時碎碎念叨: “看你挺板正的一小伙子,居然邋遢到這種程度,工作需要就算了,可也不至于連個下腳地兒都沒有吧……” 她轉身望著面前不忍直視的“壯觀”場面,只覺得腦仁兒突突地疼: “廢紙也不扔,顏料也不收拾,至少放進垃圾桶……好吧連垃圾桶都沒有。” 越說越看不下去,湯倪干脆扯過一個裝零食的大型購物袋,把能裝進去的垃圾一股腦兒地塞進去。 提醒了幾句,根本沒得到人家業主的回應,不免有些沒好氣: “你雖然是個人工作室,但也得注意店面衛生啊,垃圾及時清理一下不過分吧?你可倒好,垃圾一直堆到屋里裝不下,然后排成排地摞在門口,那咱們西里白還有沒有點兒園區形象了?” 她嘆口氣,見“始作俑者”秀氣的面龐還是一副惺忪蒙昧的神態,始終沒有給出絲毫的反應,便也不再強說,暗暗搖頭嘟噥: “怪不得說傻羊得放養,把自己關魔怔了還行。” 湯倪弓腰這兒那兒地收拾,纖瘦出挑的輪廓像只舒緩悅動的重音符,在向杭生不成譜的目光里進進又出出。 他一直就安靜地坐在畫板前,薄碎劉海微微遮掩著半垂的惺眸。 頹唐寡言是與平日的隨和活躍截然相反,甚至判若兩人的狀態,泛青的下巴為他添上兩筆沉郁氣質,而眼眸依然深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湯倪只顧著低頭收拾垃圾,也沒怎么太在意他的反應,將手里的購物袋塞得滿滿當當,隨后拎著走出了大門。 剛一出門口,正巧看見園區的保潔阿姨在清理衛生。 湯倪仿佛在那一瞬間看到了救星,急忙跑過去喊阿姨過來,讓她幫自己趕緊把這些極其礙眼的垃圾給清理掉。 阿姨本來是答應地很痛快的。 可是剛跟著湯倪走進大門內,在認清蜷坐在不遠處的男子那一刻時,阿姨立馬往后退了幾步,看起來像是有些害怕他。 倒也不奇怪。 向杭生雖然搬過來店鋪里沒多久,但在保潔阿姨和大爺的圈子里可早就出名了。 每回人家阿姨和大爺見到他門口的垃圾,都會好心地跑來敲門,詢問他要不要幫忙清理掉。 然而次次都被他以“不想被打擾”的理由,不容理論地回絕了。 加上他久居不出,披頭散發地從屋子里跑出來,語氣生硬,目光空徹,整個人就像是沒回過魂兒來似的。 阿姨和大爺們都見著他害怕,幾回之后也就都不敢再來了。 “阿姨你把這個收走吧,這個也不要了,還有這個——” 湯倪遲遲沒有得到阿姨的回應,感到有些奇怪地抬頭看向她,又順著她的眼神回頭瞅一眼向杭生,思考片刻,她似乎了悟到什么,笑著安慰阿姨: “沒事兒阿姨,不怕,我在這兒呢他不敢怎么樣。” 有了湯倪的安慰,保潔阿姨也放下心來,跟著她一起動作麻利地收拾起來。 “阿姨咱們一起收快一點,你看著是垃圾的都收走就……” 湯倪話音將落,突然看見保潔阿姨要將地上幾罐干涸的顏料盒給收進麻袋里,連忙跑過去攔住她,“阿姨這個……好像不是垃圾,看起來還有用,先放著。” 說著,她從阿姨手中拿過那幾罐顏料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