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走走走——”誰稀罕你留下了!想不清內心煩亂的真實緣由,這點令白姬感到十分的苦惱。 屋中一下寂靜起來。 定了半晌,白姬心想百里人應該走了,于是悄悄掀開被子露出半個頭朝外看去。 某人輕挑的聲音驀地響起—— “阿潯,你裝睡。” 白姬面無表情地回望,看見百里正好整以暇地側臥在自己身旁,鳳眸半闔,長睫遮眼,一臉慵懶地把玩著她露在外頭的長發。 她蹙眉:“你怎么還不走?!” 百里微笑,“別這么無情,都說了我想你想得覺也睡不著了。” “胡言亂語!”白姬閉上眼,嘆了口氣道:“我這回是真要歇下了。”今日整條二樓走廊都是她一個人擦干凈的,好累。 百里垂眸,手輕輕落在她的額頭上,剛想說些什么,卻忽然聽到白姬道:“你放心吧,我今晚不會再做噩夢了。” 她閉著眼,感覺百里的動作似乎頓了頓,而后,是一片柔軟的唇印在了她額頭上。 “百小里道那頭牌蘭若身上有些古怪,你若是有機會可以接近一下。” 他松開了手,微笑:“好好睡吧,我走了。” 語落,是一陣風輕刮而過。 白姬睜眼,發現百里人已經不見了,只留下她自己和——擺放在床邊的一根綴有各色珠寶制成瓊花模樣的金釵。 只聽吱呀一聲響,她連忙將釵子收入貼身的衣服口袋中,抬眸,看見阿柳探頭探腦地將頭伸了進來。 “方才那位公子走了嗎?” 白姬微訝:“你都看見了了?!” 阿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對不住哈,我想著你還沒吃飯,所以拿了點果子回來,不湊巧就看見你們倆——”想不到阿潯入行這點時日,連相好都有了,阿柳禁不住對她刮目相看。 “那位公子生得實在是俊,模樣生得像他那樣好看的男子我還是頭一回見吶!”阿柳滿臉艷羨地望著白姬,真心實意地說道:“阿潯你命真好!快教教我怎樣做才能讓心儀的人喜歡上自己啊!?” “我沒有心儀他,你想錯了。”白姬沒好氣地說道。 “咦?你們倆鬧別扭啦!怪不得他特地跑來看你……”阿柳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白姬,就在剛才她已然腦補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阿潯,看在他誠心誠意來向你道歉的份上你就別耍小性子了趕緊原諒吧,這年頭,哪有男人上門來賠不是的啊?既然他這么在乎你,你就要趕緊抓牢他的心,讓他為你贖身啊!” 白姬:“……” 阿柳垂頭,一向歡快的臉上竟露出幾分苦澀的笑容:“我都快羨慕死你了,居然能碰上這樣好的人,將你視若珍寶,哎——我再怎么努力,亦只是被人棄若敝履罷了。” 白姬遲疑地問:“你繡得那只荷包,是想送人的吧?” “是啊,不過一切都是我單相思罷了。王公子是秀才,將來前途無量,又怎么會看上我這樣的青樓女子呢?” 阿柳口中的王公子,半月前受叔父相邀來倚香樓內一聚,聽起來倒像是個坐懷不亂作風正派的君子。雖出生清流,卻絲毫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阿柳給他斟酒,他還認認真真地道了謝。 阿柳嘆氣:“這樣好的人自然是那些身家清白的閨秀能夠配得,我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白姬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啦!”阿柳吸溜了一下鼻子,無所謂地笑笑:“反正我想過了,賺夠了錢就為自己贖身,然后回到老家過繼某個親侄的孩子,種種地養養老,得了!” 白姬若有所思地問道:“你難道不想成為花魁嗎?” “花魁?!”阿柳撲哧笑出聲來:“阿潯啊,我是說你初生牛犢不怕虎好呢,還是說你心太大呢?就我這品貌想做花魁還不得等到下輩子?”她上下打量白姬一番,認真道:“雖然你生得比其他人都好看,不過要想比過蘭若jiejie那可是得狠下一番苦功的!” “她很美?” 白姬旁敲側擊地問道:“有很多男子愛慕她么?” “那是自然!” 阿柳眼中滿是崇拜的光芒:“蘭若jiejie生有傾城之姿,花容月貌,莫說是在這煙柳巷,就說艷冠整座錦都也不為過!她不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吟詩作賦亦屬佼佼。雖然委身青樓,那通身的氣派便是連真正的官家小姐也比不過呢,依我看——這錦都里唯一能與她比上一比的恐怕也只有皇宮里那位榮貴妃了吧!” 白姬:“……”不知道阿榮聽到以后會作何反響。 若能比九尾妖狐還要美,那是人的可能性極低,不過也不排除阿柳她因個人崇拜而藝術加工的成分。 話雖如此,白姬倒是對這位頭牌產生了幾分興趣。 “不過蘭若jiejie如今身價水漲船高,如非貴客前來,她一般都是不見人的,哎——”阿柳兩手托腮:“想要領略一下美人的風采都實屬不易呢!” “原來如此。” 兩人閑聊兩句,各自躺下。 翌日清晨,公雞打鳴的第一聲,白姬便睜開了眼。 環視一圈四周,除了阿柳的鋪是空的以外,其余人仍在酣睡。 倚香樓一般到傍晚才算真正開張,忙了一夜,姑娘們通常是不睡到日上三竿絕不起的。阿柳是近日來被王教習批評較多,不得已才開始起早貪黑地練舞。 白姬在梳妝臺前一坐,銅鏡中倒映出她眼下兩片陰影。昨天晚上,她真正只睡了一兩個時辰,余下時間,是在形形色/色的yin/靡聲浪中度過的。 雖則人性本欲也,不過她聽了大半夜,還是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套上衣服,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預備在倚香樓中散個步,紓解一下心情,順便查看查看情況。 沿著庭院向外,白姬發現一條碎石鋪就的小徑,隱藏在兩旁茂密的灌木中,十分隱秘。她沿著小徑往前,走了十數步,忽然眼前豁然開朗。 那里生長著一大片雪白的曼陀羅華。 ☆、第46章 于一更 一陣風吹來,花瓣絲絲垂垂地牽縈纏繞在一塊,分明是極美的景象,卻無緣由地透出幾分哀怨凄涼來。白姬退后,感覺一股涼氣從腳心延伸,襲面而來。 “誰在那里?!” 直至一個丫鬟提著花灑自遠處而來,白姬方才發現前方有一座小樓,丹青素堊,雕刻之飾,精美至極。雖是如此,然兩小層的構造,隱沒于倚香樓那鱗次櫛比的群樓中,卻并不顯眼。 走過來的丫鬟看著白姬面色不善,眼珠一掃,冷冰冰地呵斥道:“新來的嗎?沒人告訴你未得允許不準擅自闖入我們蘭若姑娘的珠璣閣?!”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白姬垂眸,裝出一副怯弱的樣子道:“這位jiejie對不起,我方才在庭院里散步迷了路,一不小心才走到這兒來的……” “哪里來的鄉下丫頭,這不丁點地兒也能迷路——” 那丫鬟大抵是今早吃了一根火炮,兀自喋喋不休地訓著白姬,白姬無可奈何地聽著,心想恐怕要聽完這頓訓方能脫身了。就在此時,有人出言于水生火熱中救了她一把。 “行了,珠兒。讓那個新來的走吧——” “是……” 丫鬟意猶未盡地閉上嘴,沒好氣地開始轟人:“聽到我姑娘說的話了,還不快滾?!下次長長眼,也不看看是不是你該來的地兒,什么雜碎都往跟前湊!” 旁人聽到這番話,少不得要一佛升天二佛出竅,然白姬還是一副唯唯諾諾任人宰割的沒出息樣,朝著珠璣閣上那抹藍色的影子行了個禮,說了句“驚擾蘭若jiejie實在該死!”方才轉身離去。 直至走出那片曼陀羅華的花田,她眼中才漸漸籠罩起迷云。 這種花,她昔時曾在地府見過,只有在極陰的土壤中才能存活,陰氣越重,它便開得越旺盛。故而,在凡間,通常只有在亂葬崗,墓地,荒廢的古戰場方才能見到它。 那么問題來了—— 好好的花魁不去種牡丹芙蓉,種這曼陀羅華做什么?! 夕時將至,倚香樓里逐漸開張,不少熟客一一落座。只有這段時間,清倌能夠稍微清閑一些。白姬與旁的姑娘坐在院中,看一個個打扮妥當衣飾精美的紅倌招搖而過。那些綴在袍服邊緣精巧的花紋,頸間旖旎的香粉,以及一步一搖的金釵耳墜,都勾勒出一幅她昔時從未領略過的浮世繪卷。 忽而,外頭響起一陣不小的喧鬧。白姬看見阿柳自遠狂奔而來,緊緊攥住她的手:“阿、阿潯!哈!哈!”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半天都沒把一句話連貫講完。 白姬不明就里:“阿柳,你怎么了?” 隨后,鴇母捏著一桿水煙踱著步子過來,濃妝之下一雙精心勾勒的眸子從頭到尾將她仔細打量一邊,詫異中透著些許得意。 “這沒胸沒屁股的,也不知道那位公子看中你什么,去吧——按道理說,清倌兒是不能外出陪客的,不過看在銀子的份上,今天mama我就放你一馬,好好干,以后咱們倚香樓虧不了你!\" 白姬:“……” 眼下的情況由不得她說不,連人帶擱在旁邊的一塊抹布都被人五花大綁地關進房間,四五個老媽子圍著她搓搓細細,又是梳妝又是更衣的—— “那位公子吩咐下來,說是妝容打扮要端莊而不失素凈,唔——”鴇母圍著脫胎換骨的白姬轉了一圈,眉開眼笑:“如今瞧你這一打扮,可不跟那官宦人家的小姐似的,有模有樣啊!” 白姬聽后,扳過身來。 鏡子里站著一名女子,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原本偏素凈的容貌在專人的巧手之下更顯清麗脫俗,宛若出水芙蓉。青黛細細勾勒出一雙平直的遠山眉來,似蹙非蹙,欲語還休。過于蒼白的兩頰抹上了胭脂,粉嫩紅潤,如新摘下的蘋果一般。她微張著唇,露出一排細如編貝的牙齒來。纖細優美的脖頸下包裹著一件水紅色的衣裙,裙面上有精致的刺繡,乍看之下,如點點落英綴于其上。 “愣什么?”鴇母在她后背拍了一記:“還不快走,別誤了時辰!” “等下!”她折身,從袖中取出百里昨晚送來的金釵,顫巍巍地遞過去:“還有這個……” 鴇母接過,替她仔細簪好,適才揶揄道:“也不知哪里來的好運氣,走吧!” 白姬懵懵懂懂地由她領著出門,走到外面,看見一面目陌生的男子立于一架熟悉的華篷馬車側旁,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鳳眸將眾人一掃而過,最終停留在她臉上。 樓外晃動的樹影合著暖橘的暮色齊齊打在他臉上,顯得他那雙琉璃色的瞳仁格外深邃,白姬瞬時感覺所有的懷疑都不翼而飛,甚至還有些莫名的欣喜。 原來是百里啊—— 鴇母在她耳畔補了一句,“這位公子來頭不小,你且給我抓牢了,莫要向先頭那樣耍性子!”說著警告性地瞪了白姬一眼。 白姬:只要不是判官那廝所有人都好伺候行嘛?! “哎喲,讓公子等急了吧!你看我們樓里的姑娘打扮起來哪個比那高門閨秀差了?!如何,對我們的服務還算滿意吧?” “唔……”百里似笑非笑地將白姬一打量,慢條斯理道:“mama出手,在下自然滿意。” 說著,從袖中掏出一錠銀梅花來。 “小小謝禮不成敬意,還望mama收下。” 鴇母見錢眼開,自然笑得開懷:“公子真是太客氣了,來人吶——扶姑娘上馬車。” “不必,我自己來便好。” 百里向白姬伸出手,將她白皙的手攥入掌心,抬眸淺笑:“請——” 白姬順勢彎身鉆入馬車之中。 車夫甩鞭,馬車勻速地向前駛去。 倚香樓中,一抹藍影晃過。蘭若望著那遠去的馬車,側頭對身邊人不緊不慢地說道:“去查查那名男子的身份,另外等那丫頭回來,探探她的底細。她資質不差,若是有意,倒是可以培養一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