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我不管你們來這之前是良家子還是官宦家庭出來的小姐,來了我倚香樓就得遵守我的規矩,做清倌兒的若是連最基本的歌舞都拿不出手,那我干嘛成天好吃好喝的供著你們!?” 聽到好吃好喝,白姬眉頭一蹙。她想起今天早晨這光可鑒人的稀粥…… “你——把方才王教習指導的芙蓉曲從頭到尾地跳一遍!” 鴇母有心殺雞儆猴,讓白姬出出洋相,也好挫挫這群成天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們的銳氣! 阿柳朝白姬遞去一個擔憂的眼神,白姬回以安撫的笑,低聲應了一句“好。” 語落,她緩步上前,步伐輕盈如燕踏流云,竟是個練家子! 芙蓉曲的精髓在于柔,腰肢放低,這樣身姿便可更輕柔,兩肩要打開,手臂舒展,如此方能體現芙蓉拒霜的傲然。白姬全神貫注地投入舞蹈當中去,一步一躍,一顰一笑,皎若芙蓉出水,艷似菡萏展瓣,一曲舞罷,竟將那芙蓉的婉約,嬌艷,傲氣描繪得淋漓盡致。 鴇母兩手叉腰,暗自竊喜自己得了個好苗子,然面上卻不透漏分毫。 “你這小娘皮,不是會跳嗎!?為何昨日在客人面撂我的臉子?!” 白姬垂眸,一本正經地扯謊道:“回mama的話,我倒是想跳。可惜那公子看也不看,勸他吃酒也不吃,只是冷著臉子坐在那兒一聲不吭。沒想到,竟是個惡人先告狀的!” 鴇母想起判官那張生人勿近閑人莫擾的冰塊臉,不禁又氣又憐。也對,就連自己這樣容色出眾風情萬種的女子難得主動都得不到那人的親睞,更別提像阿云這樣嘴上毛都沒褪干凈的小丫頭了……心念一轉,對白姬的話,不由信了幾分。 “算你運氣好,別說mama我不給你學好的機會!若下次再有客人告狀,你就給我仔細著自己的皮吧!” 白姬蒙混過關,有驚無險地退了下去。 其余人紛紛涌了過來,艷羨崇拜的目光將白姬整個環繞。 “方才你跳的那段真美,教教我們吧!” 她跳得很美……? 怔楞片刻,白姬失笑。 旁人或許有所不知,然自己卻心知肚明。真正的芙蓉曲早在瑯嬛舊都大火時,伴隨皇宮一起焚燒殆盡,流傳至今的不過是幸存下來的樂師靠記憶譜寫出來的一小段罷了。 雖然還叫芙蓉曲,卻早已是名存實亡。 白姬瞇眼,她猶記得當年麗妃一曲舞畢艷驚四座,從此成為乾貞帝面前最得寵的嬪妃。那時,她的衣著打扮,妝容甚至一顰一笑,皆成為人人仿效的對象,便是連素來目空一切的墜露亦對她刮目相看。 麗妃喜歡桃花,乾貞帝便命人在其寢宮前栽下大片桃樹,桃樹性嬌,并不適合帝都氣象,隔年枯了十幾株,然帝王為博得美人一笑,揮灑千金,又栽下上千株,引來溫泉水灌溉,終于在第三年——迎來桃花開放。 十里桃花,漫天緋云。 賞花宴上,麗妃在落英紛飛之下慢慢起舞,時隔多年,白姬早已不記得她面容究竟有多美,卻記得她一襲白衣,鋪天蓋地的桃花瓣如雪落下,輕輕軟軟地砸在她的發間,衣袖,裙擺。而她只是旋舞著,輕盈地笑著,恍若一名跌入這塵世間的仙子,曼妙身姿在他人眼中留下驚鴻一瞥,至此難忘。 繼她之后,再無人能將這芙蓉曲跳好,不是有形而無神,就是有神而無形,能做到形神俱備的唯有麗妃一人,仿佛這首曲子本就是為她量身定做一般,旁人來跳總覺得少那幾分渾然天成的風姿。 白姬很認真地在出神,完全沒有留意身邊一片烏泱泱的哀怨眼神。 “阿潯,你就教教我們嘛——” “對啊對啊,若是再練不好可就要挨王教習的鞭子了,阿潯你忍心看我們一個個皮開rou綻嗎?!” “阿潯……” 臨街的一棵老榕樹上。 “嘿!沒想到白姬在這還挺受歡迎的!”百小里趴在樹干上偷看。 “那是,也不看看是誰家的小jiejie!”睚眥橫臥在樹下,一邊舔著在乾坤戒中睡得橫一道豎一杠的鬃毛,一邊自豪地傻樂。 “話說回來,”百小里低頭,掃了睚眥一眼,面露嫌棄。他問百里:“先生,這只寵物狗生得也未免太粗糙了些,與您那斯文帥氣的形象一點也不搭啊!” 睚眥怒而抬頭咆哮道:“你爺爺的說誰是狗呢!?” “矮油,笑死了。”百小里一臉賤笑:“你不是狗難道是龍啊!?” “……爺爺我要真是龍你怎么著?!” “你要真是龍那我就去親那老鴇一口!” “都給我閉嘴——” 百里斜倚樹干,左手撐頰支在膝蓋上,鳳眸沒精打采地垂著,目光穿透層層樹葉落在白姬臉上,竟有些莫名的失落以及怨念……? 百小里揉了揉眼,發現自己沒看錯,真的是怨念。 他問:“先生,您怎么了?” 百里長嘆出聲:“阿潯都沒告訴我,她會跳舞……” “……” “咱們在這兒整整蹲了一上午,您就得出這么一個結論來?” 百里幽幽道:“我不放心她。” 百小里聽不明白:“您既然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干嘛還要同意讓她留下來?” “你不懂。” 咳——我真的是不懂,某只傀儡人兩眼望天。 “蠢貨!”睚眥的聲音自底下傳來:“小jiejie平素雖然悶聲不吭,看著好相與,其實最是個執拗的性子,而且吃軟不吃硬。若是主人攔著她,她肯定還會想別的法子留下來,如此一來,反倒適得其反。” “若是這樣,就得靠哄啊!姑娘都是需要疼需要哄的,管她愿不愿意,先說點好話哄回去再另想別招啊!” “我沒有不放心將阿潯留在這里。”百里淡然出聲:“她很聰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該做什么。又謹慎,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 “那您方才為何——” 百里抬眸,幽幽道:“正所謂,剛極易折,慧極必傷。” “哦,是了……”睚眥悶聲道:“我爹說,聰明的人都不長命。” 百小里幾乎是下意識地接口道:“知道的太多總是死得太快。” “哎——”兩人似有所感悟,同時長嘆出聲,又齊齊轉頭看向百里。 異口同聲地問道:“那么問題來了——主銀(先生)你究竟有什么秘密瞞著不讓白姬(小jiejie)知道?” 百里一襲青衣幾乎與樹蔭融為一色,陽光忽而穿破云層傾灑下來,將他整個人分隔成明暗兩爿,連同神情也變得詭異莫測起來。這一刻,那個溫文爾雅,滿面笑容的道士面具仿佛被雙無形的手猛然揭下,他眼泛冷光,驀地收斂的嘴角抿成一道凜冽的直線。 然下一瞬,復又像什么也沒發生過般,微微一笑。 語氣格外輕柔。 他說:“就算是有,也是為了她好。” “恕我直言,”百小里抬頭望天:“你這樣護著她,不是在為她好,反而是在害她。這就等同于父母撫育子女一般,害怕她高飛會折斷翅膀所以將其禁錮起來,不是變相地在剝奪對方的自由嗎?一旦形成依賴,離了你她什么也做不了,難道這樣便是你最終想要的結果?這不是愛,是殘忍。” “你說得不錯——” 百里左手撐臉,嘴角微勾,瞳仁里映照出白姬的背影,臉上露出一個堪稱落寞的笑容來。 “有時,我真想將她綁起來,哪也不去。這樣她便只能留在我的身旁,只能看著我。誠如你所言,我想要折斷她的羽翼,卻又惶恐會失去這份耀人的美麗,所以躊躇不前,所以猶豫不決。到頭來,說是為她好,也無非是在為自己的自私找借口罷了。” 他長嘆:“你說我殘忍,但阿潯之于我,未嘗不是另一種殘忍。” ☆、第44章 引誘 蓮花池畔,風吹起陣陣漣漪。幾條紅鯉從荷葉下嬉戲游過,一根白嫩的手指伸入水中,去戳那雪白的魚腹。 清冽中透著幾分郁悶的女聲響起—— “百里你可知,魚的記性很短,這條小鯉我天天都來逗弄,可它一次都沒認出我來。” “這樣不是很好?”他微垂睫,眸中難掩笑意,伸手親昵地去揉她綿軟的發頂:“就算被欺負了也很快就能忘記,省心省力。” 啪——手被人無情地拂去。 “實在對不住,”她兩手抱臂,眉頭輕揚,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百里,嘴角勾起意氣風發的笑容:“我可不是魚,記性好著呢,而且我不僅記性好,還特別記仇,你可千萬別惹我啊!” “記仇……嗎?” 百里垂眸,眸中滾動著莫名悲哀的光芒。 忘川河畔,爛泥之中,望與君長此相歇,抵足而眠,寸心一片,縱使化作枯骨猶未悔。 “主人,莫要聽木頭人胡說!我們龍族的媳婦兒都是搶來的,強扭的瓜吃著吃著不就甜了?!”睚眥在樹下嚷嚷道:“不過你也犯不著將小jiejie綁起來吧,什么折斷翅膀……難不成小jiejie是鳥人?!” “真服了你了……”百小里扶額,“聽不懂就不要亂插嘴,還有——木頭人是幾個意思?!”他十分高冷地笑道:“好歹我也是先生用精血化成的木頭人,比起你這只隨便從大街上撿來的狗要來得珍貴許多!” “什么?!”睚眥拔地而起,在樹下咆哮道:“你這囂張的木頭人,信不信爺爺我現在就把你啃成一把爛木頭!?” 百小里兩手枕頭作悠閑狀:“怕你啊,來唄!” “你——” “安靜。” 百里從樹上一躍而下,衣袂翩飛如仙鶴展翅般輕盈落在地上,撩了撩被風吹散的長發,鳳眸微斂,舉止慵懶中透著幾分優雅。 他抬手,制止了正要飛身上樹的睚眥,將其收回乾坤戒中,轉頭對百小里道:“你不是說要查案嗎?還不快去,在這兒磨磨蹭蹭地作甚?” 百小里坐直身體,皺臉作委屈狀:“我也想啊,可就憑我這點三腳貓本事,也就糊弄糊弄那些腦滿肥腸的達官顯貴,若說起查案,在此處盯了半月有余,可是一點頭緒也無啊!”他眼放精光:“更何況,像您這樣的高手當前,小透明如我怎么敢私自賣弄呢?!” 百里挑眉:“看來你在錦都這段時日,本事沒學多少,嘴上功夫倒是漸長啊。” “哎?!先生是在夸我嘴甜嗎?”百小里托腮作星星眼狀:“唔,我好開心啊——” 睚眥的聲音自乾坤袋內傳來,“木頭人,你的惺惺作態實在令本神獸作嘔。” 百小里一個眼刀子刮了過去:“你不出聲沒人當你是啞巴!” “睚眥,百小里你們倆要和睦相處,不許吵架。” 百里制止一人一獸的罵戰,抬手掐訣。 微風拂過小巷,樹葉簌簌作響,遠處傳來陣陣細碎的聲響,像是小孩子在竊竊私語。百小里伸直腦袋,探頭一望,看見十幾張小紙人蹦蹦跳跳地自四面八方跑過來。 其中一個躍上百里肩頭,弓著身子貼在他耳畔一番細語。 “我知道了,”百里若有所思地點頭,伸手拍拍紙人腦袋夸獎道:“做得好,繼續努力。” 紙人歡呼雀躍地跳下去,與其余的交頭接耳一陣,齊刷刷地轉身朝百里鞠了一躬,而后嘩地一下全部散開。 百小里一臉驚奇地目睹全過程。 百里抬眸看他,笑容微斂:“紙傀儡說,花魁蘭若似乎有些問題,你在這盯著,我去通知阿潯。” 夜幕降臨,倚香樓外張燈結彩,原本漆黑的坂道被高樓檐下懸掛著的一排紅色燈籠給映照得格外鮮紅,夜晚步入其中,恍若置身異界,一個鶯歌燕語,歌舞升平的銷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