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可今晨不知怎的,總覺得心口怪悶。 人參姥姥跪在佛堂之中,右眼皮不經意顫了顫,她攥著佛珠念念有詞,念到一半,忽聽一聲絲線崩斷的細響,珠子噼里啪啦滾落一地。 這—— 她默念了一句佛,想要祛除縈繞在腦海中的不詳念頭,奈何心里越來越慌,隨即后背竟爬滿冷汗。 人參姥姥霍地睜開眼,視線投向不遠處的香臺,停頓片刻,眼珠忽然猛地一顫。 香臺上擺放的那盞蓮花燈里,只剩下一絲微弱的光,于晨風中搖曳。 那是嵐姒的本命魂燈,嵐姒她有危險! 人參姥姥扶著拐杖搖搖晃晃地立在庭中,平日里看來挺拔矍鑠的身子如今竟顯得有幾分佝僂,滿頭華發下她昔日雍容華貴的臉龐變得憔悴,老態龍鐘,可見孫女出事對她影響極大。 她一臉怨毒地盯著百里青铘,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一解心頭之恨! 睚眥是新寵上任三把火,眼前別人都快欺負到主人頭上,作為新一代萌寵天王它豈有不出場的道理?! 眾人只聽屋中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嘶吼聲,跟著,一頭渾身金燦燦,面目生得兇神惡煞的靈獸沖了出來。 睚眥四下一望,眼珠直蹦蹦地朝人參姥姥看去。 不過是個行將就木,半只腳跨進棺材里的老太婆而已,居然也敢在它面前造次?! 睚眥向前一步,高昂著頭,呲牙咧嘴地對著人參姥姥,眼中大有恫嚇之意。 它原是天龍之子,是于妖界人界而言至高無上的神獸,那人參姥姥雖吞食了帝流漿虛長了千年的修為,然在神獸凌駕于自然萬物與生俱來的威壓之下,還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心里無端端生出幾分懼意來。 “你、你想做什么?!” 她色厲內荏地瞪著百里。 哎呀,還挺狂——睚眥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看來不整點教訓是不成了! “睚眥。”百里忽然開口。 主銀怎么啦?睚眥回頭。 “休要胡鬧,人參婆婆一把年紀了哪能經得起你嚇,快快退下,省得叫人別人出去說我百里青铘欺凌弱小。” 睚眥眼珠轉了轉,主銀所言甚是啊! 它退后半步,依舊虎視眈眈地看向人參姥姥,粗聲粗氣道:“爺爺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不過前提是,你得向我主人道歉。” 那人參姥姥原本是來示威,哪里會想到被人反過來壓一頭,眼下自家孫女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對方卻在此耀武揚威,想她風光了一輩子,如何能忍得了這份恥辱!?當下氣得后槽牙咯吱作響,拄著拐杖的手如羊角風發作般青筋暴起顫抖不已,“你、你們欺人太甚!” 百里端得無辜:“睚眥不懂人的道理,還請姥姥大度,不要與它計較。” 言下之意——人參姥姥若要追究,那無異把自身與獸類混為一談。 人參姥姥若熟知百里的為人,作為一個資深嘴炮,此人于口舌之爭方面向來無往而不利,白姬如是想。 睚眥雖聽不懂百里青铘話中深意,卻仍被自家主銀有禮有節,進退有度的風姿所折服。 忽然它耳尖動了動,折身對百里道:“外頭有人來了!” 百里微微一笑,說道:“來者是客,咱們且去門前迎接,莫要失了禮數。” 來人一襲荼白素衣,于冰天雪地中站立,身上竟別無他物。他約莫四十來歲,略顯滄桑的臉龐依稀能夠窺見到年輕時的俊美,與那白鹿少主鹿青崖有七八分相似,然眼中卻流露出他所不及的深邃睿智。 百里心中了然,兩手作揖恭敬道:“晚輩百里,見過白鹿少公。” 白鹿少公朝他徐徐頷首,一雙眼眸亮若疾電。 “百里賢侄,人參姥姥今晨派人告訴我,說你綁架了她孫女嵐姒,特請我過來主持公道。”他目光落在不遠處人參姥姥懷中的嵐姒面上,忽然頓了頓,蹙眉道:“看來人確實在此,你該如何解釋?” 百里大呼冤枉:“白鹿少公明鑒,昨夜嵐姒確實來過。不過她人一來,二話不說青紅皂白便與我打了起來。”他指著庭中一地狼藉無奈道:“晚輩是出于自衛,萬般無奈之下才將她打暈,至于她為何遲遲不醒,晚輩就不清楚了。” “你休要信口雌黃!”人參姥姥抱著孫女霍地起身,手指百里鼻尖:“若不是你下了狠手,我嵐姒孫女兒的魂燈怎會變得如斯微弱?!”她轉頭看向白鹿少公,形容悲戚:“跪求白鹿少公一定要為我孤兒寡母討回一個公道!眼下老身只剩下嵐姒這一個骨血,若是她沒了,那老身也不要活了!” “姥姥,你先別急。”白鹿少公沉吟片刻,緩緩道:“當務之急,是要先看看嵐姒的傷勢。”言罷,他抬手,身后走出幾名白衣侍衛將嵐姒抬了過去。 嵐姒躺在地上,面色發灰,只剩出氣沒有進氣。她從小養在人參姥姥膝下,無異于老婆子的心肝,眼下出了這等事,看慣她平素光鮮亮麗鼻孔朝天的神氣,旁觀者免不得一陣唏噓。 白鹿少公解下手套遞給旁人,伸出兩指在她氣海一探,毫無動靜。他思忖一番,手又往她前額探去。 忽然,嵐姒渾然一顫,竟如羊角風發作般劇烈顫抖起來。她雙目猛然睜開,眸中赤紅一片,從額頭迸射出一股黑氣凝結成爪牙以迅雷之勢猛地朝白鹿少公的手指咬去。 手在空中一滯,忽然彈出一道金光,金光纏住黑氣,不過須臾,便將之分崩離析。 “家主!” 白衣侍衛紛紛上前,白鹿少公收回手,接過手套戴好,搖頭安撫道:“沒事,我無礙。” 人參姥姥這一瞧,不由慌了神。 “白鹿少公,嵐姒這究竟是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眼下,嵐姒全身皆被一輪金光所籠罩,然其額間黑氣卻時不時地撞擊著這層光芒,大有出逃之意。事態演變至今,早已不是她當初想象得那般簡單,人參姥姥眉頭深鎖,嵐姒這回怕是惹了大麻煩了,她用余光偷瞄一旁的白鹿少公,見他眉頭低垂霜眉冷目,心里不由惶惶然。 要是所有人都站在百里那頭,那她豈不是白白吃了這虧?!以后在這溫留島她人參姥姥還怎么立足?!不行,無論因果如何,這筆賬怎么也得算在他頭上! 可人參姥姥有所不知,嵐姒如今的境況遠比她想象中要來得嚴重得多。 白鹿少公斂眸,自須彌額山一別,這種景象他已是千年未見。當年,他白鹿一族正是深受這惡疾困擾,染病族人迅速凋零,白鹿一族規模大為衰減,到最后不得不離開世代生長的家鄉向外尋找一條生路。 很多年后,他才從古籍中得知,這并非惡疾,而是入魔之兆。 人參姥姥見他不語,心陡然下沉,然又不甘心地問道:“白鹿少公,嵐姒如何,你好歹給老身一個準話啊!” 沒想到溫留島中竟也在不知不覺中隱藏了魔族的余孽。 白鹿少公抬頭,眸光是少見的威嚴而犀利。 他沉聲開口:“照我的吩咐,把人參姥姥的洞府給我圍住。” 人參姥姥難以置信:“白鹿少公你這話什么意思!?” 白鹿少公冷聲道:“我現在懷疑你洞府里藏有魔族余孽。” 那聲音若冰棱墜下刺得人參姥姥全身一寒,冷汗密密麻麻地自后背爬了上來。眾所周知,如今四海八荒對魔族人人得而誅之,即便是遠在方外的溫留島,亦對魔族持有濃烈的仇視態度。若是一旦與魔族扯上關系,那她多年來的經營豈不是要毀于一旦?!不行,這個罪名她決不能擔!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人參姥姥擲地有聲地為自己辯駁:“老身于這浮山里待了千把年,想必大家都清楚我的為人,老身是絕不可能與魔族有所勾結的!”她話鋒一轉,轉頭惡狠狠地瞪著百里:“倒是你,自你來了以后,這浮山就沒有太平過!虧我乖孫嵐姒還一直對你敬慕有加,沒想到你竟敢下狠手來害她,絲毫不顧往昔舊情!白鹿少公,此事百里青铘絕對脫不了干系,若是要搜,那就連他這里一起搜!” 白鹿少公沉吟片刻,頷首,抬眸道:“那就要委屈一下百里賢侄了。” 百里無所謂地聳肩:“反正晚輩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便搜罷,只要能洗脫我的冤屈便是。” 人參姥姥見不慣他囂張的語氣,憤憤道:“光搜屋子怎么夠,最好連屋里的人也一并查個徹底!白鹿少公,這百里前些日子不知從哪帶回一個陌生女子,老身瞧她行跡古怪身份成謎,說不定就是魔族余孽派來潛伏在此的jian細!” 這一下,庭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于白姬身上。 白鹿少公循著她手指方向看去,眸光忽然一滯,未及眾人有所反應,徑自飛身而起化作一道白光掠進屋中。 白姬癱在床上,避無可避,眼睜睜地看著他走近床邊,而后用力地扼住自己的手腕。 “你是誰?!” ☆、第27章 山神 白姬被那白鹿少公單手擒起,眼中劃過一絲詫異。她試圖掙扎,只可惜手腳猶如灌了鉛般沉重,只能狼狽地任憑他提在半空受人矚目。 隨后趕到的百里見狀,眉峰一跳,臉上笑容登時冷了三分。 “前輩這是在做甚么?” 人參姥姥那尖酸刻薄的聲音難掩得意:“這還用問,定是白鹿少公發現這來路不明的女子與魔族脫不了干系,遂先下手為強,防止她臨時脫逃!” 百里看也未看她一眼,只是望著那白鹿少公,一字一句地說道:“晚輩想,白鹿前輩不會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也不放過吧?” 作為“弱質女流”的白姬于焦頭爛額之際抽空瞪了他一眼。 “事到如今,你休要在此妖言惑眾!什么叫作弱質女流,她把我家嵐姒殘害成如斯模樣,還算得上是手無縛雞之力?!哈哈,真是笑話!”人參姥姥越說越起勁:“百里青铘,你如此包庇此女,令老身不得不要懷疑,你們倆是不是一伙的?!” 殷雄在旁看不過眼,冷聲道:“無憑無據,休要信口雌黃搬弄是非!” 他與百里青铘私交甚篤,原該避嫌,可他實在見不得那老太婆這盆污水越潑越臟。 人參姥姥冷笑:“哼,一丘之貉!” “閉嘴!” 白鹿少公一聲冷然呵斥叫停了這場無休止的罵戰。 他掐住白姬的手腕仔仔細細一番打量,目光定格在那圈金黃色的瘢痕之上。 這樣清新溫和叫人如沐春風的神力他再清楚不過,只有須彌額的山神才能享有這樣令萬物復蘇眾生臣服的光明之力。沒想到暌違千年,他居然再度有幸盼得圣歸! 白鹿少公閱盡世事的眼中忽然有光芒閃爍,對著白姬顫聲道:“這須彌額山神的神印,你是如何得來的?” 須彌額山神的神印? 眼前忽然浮現那雙被亂發所覆蓋的金色雙瞳。 白姬不及細想:“此事說來話長,前輩你口中所說的須彌額山神,是不是天生有一雙異于常人的金色眼瞳?” 此言一出,白鹿少公連連點頭,難掩內心激動震撼之情,“正是,正是啊!” 那便□□不離十了。 白姬老老實實道:“我迷失于非人界時曾遇上過你口中的山神,是他救了我一命。” “非人界?!” 白鹿少公震驚萬分,當年山神為了守住須彌額山的圣土,甘愿選擇羽化來與魔族同歸于盡。這千年來,他們一族不曾放棄尋找山神遺留在世的神識碎片,可惜毫無結果。想不到,山神竟被困在了非人界…… “正是。” 白姬回想起來,那人一襲白衣,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悲憫孤絕的芳華,猶如寒山之巔,滄海之磐,如此清冷如此高潔。 什么神印,什么須彌額山? 人參姥姥聽得糊涂,不由插嘴:“白鹿少公還在等什么,還快快將這女子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她未曾想到,眼下白姬在白鹿少公眼中早已千差萬別。話剛出口,便引來他一記側目,白鹿少公冷冷道:“依我看,這位白姬姑娘身上并未沾染一絲一毫的魔氣。人參姥姥你愛護孫女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為了推卸責任隨意栽贓嫁禍道他人頭上那便有違良知了!” 百里斜倚門邊笑看時局轉變,只是落在白姬腕上的金痕的眼神有些復雜。 “什么?!”人參姥姥橫眉怒目:“白鹿少公,別以為我敬你幾分薄面你就可以如此看輕老身,你別忘了,老身在這浮山中的資歷可比你老得多!” 白鹿少公折身,四下一望,視線緩緩掠過周遭趕來看熱鬧的眾人,最后定格在她蒼老的臉上,緩緩道:“既如此,你敢當著大家的面發誓,你與魔族一點干系也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