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本王就是以這樣的心態,走過了一生又一生。 看是冷血而灑脫,其實內心的孤獨和寂寞,只有自己懂。 可這一世,本王偏偏就遇上了那么一個人,他不在乎我的冷漠和無情,死皮賴臉,強拖硬拽的,將本王拉近了萬丈紅塵中。 從此,我不再是個旁觀者,而變成了當局者。 這紅塵里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也終于是烙在了我的心頭。 二十六歲那年,又是一個春和景明,流水桃花的日子。 本王閑來無事,同姚書云去到了一處石橋上,等著看一年一度的龍舟賽。 彼時,姚書云長身玉立,站在擁擠的人群中,氣質閑散而疏狂。 因為相貌好,神情佳,即便他正在懶洋洋地嗑瓜子,也會讓人感覺賞心悅目。 一場龍舟賽,從晌午一直比到了日落黃昏。 姚書云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看了一眼如潮般散去的行人,伸了個懶腰,又看向了天邊鍍紅的夕陽。 遠處是一副厚重的山水畫,近處卻是一副清雅的人物畫。 本王同他并肩而立,看著河上孤零零的幾艘游船畫舫,問道:“你學問做的這么好,為何不去考取功名?” 姚書云輕笑道:“當官有什么好,每天起早貪黑的,俸祿也沒幾個,放著好日子不過,受得什么罪。” 人各有志,本王倒也沒說什么。 只是轉過年,本王的父親突然仙逝,本王這無心朝政的人,卻陰差陽錯的當上了王爺。 作為手握大權的攝政王,作為小皇帝燕玖最寵信的朝臣,本王看似風光,日子卻并不好過。 正在本王四面樹敵,心力交瘁之時,號稱不想做官的姚書云卻突然報名了科考,在經歷了鄉試會試連中解元會元之后,又參加了殿試。 只可惜考試前夜,那小子吃壞了肚子,殿試的時候,文章只做到一半,突然扔掉毛筆跑進了茅廁里。 放榜的時候,他只得了個探花,拜為了戶部郎中。 可姚書云明顯不滿足于此,使勁渾身解數,用遍所有損招,終于由戶部轉入了刑部,由郎中升為了侍郎。 因為那小子手段狠辣,又專愛挖人丑事,便是上頭的刑部尚書,也不得不賣他幾分面子,整個刑部,幾乎是被姚書云篡了權。 而那小子還不滿足,整日里惦記著趙丞相的位子,磨著后牙槽嘀咕:“老不死的東西,年紀這么大了,怎么還不告老還鄉,把位子留給我坐一坐。” 本王不知道像他這么生性散漫的人,怎么突然打起精神來,想著追名逐利,升官加爵了。 不過有一點本王很清楚,這小子當了刑部侍郎之后,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朝中反我最厲害的幾個大臣,紛紛下了大獄,剩下幾個見風使舵的,似乎是受到了姚書云的威脅,竟變相的替本王說起了好話。 局勢逆轉地十分突然,倒叫本王一時間不太適應。 而姚書云這一系列雷厲風行的舉措,無異于是在老虎頭上拔毛。 他對付幾個小官小吏尚且可以,但是想著對付上頭的高官顯貴,無異于以卵擊石。 而在這些權臣想著動姚書云的時候,本王就可以站出來了。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姚書云既然動用損招,幫我把一干小鬼除了,那么由本王出面,來對付這幾個要臉顧面子的閻王,是再簡單不過。 朝廷之上,一時間達到了微妙的平衡。 而這種平衡,看似牢不可摧,可誰也不知道哪一天我若是失寵了,這種平衡會不會猛地坍塌,將我砸得尸骨無存。 本王曾經找過姚書云,讓他處事圓滑一點,凡事都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不必為了我以身涉險。 可他卻笑著說:“從我踏上官場那一刻起,就已經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準備。”說著,忽又笑了起來,老不正經的問道:“王爺,我要是哪天真死了,你會在我的墓碑上刻下什么呢?是亡夫,還是亡妻?” 本王怔了一下,道:“紅顏,知己……” 紅顏知己。 恰似親情,恰似友情,恰似愛情。 卻并非親情,并非友情,并非愛情。 ☆、第68章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 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 淺情人不知……”1 姚書云喃喃著,突然一口血,噴在了琴弦上。 本王一驚,正欲上前扶他,卻被他揮手制止了。 他擦了擦嘴角,道:“坐在那兒別動,這琴,我還沒彈完呢。”說著,十指在琴弦上打了個彎,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度,突然變換成了另一支曲子。 由原本魂勞夢斷,郁郁不得的相思,變成了一場目斷魂銷,戀戀不舍的別離。 “如果我死了,你會在我的墓碑上刻下什么呢?”幾年之后,姚書云再一次問我。 本王看著他,問道:“你想叫我刻什么?” 他雙耳已經失聰,好不容易辨別了我的唇語,半開玩笑地問道:“亡夫如何?” 本王半分猶豫也無,點頭道:“好。” 他原本暗淡的眸子突然有了光彩,只一瞬,又搖了搖頭,道:“我只是說笑,王爺不必當真。不管你是在我的墓碑上刻下摯友,還是知己,都很好。”說著,雙手一顫,琴聲驀地喑啞。 他掩著嘴咳嗽了一聲,道:“說來也怪,我近日來,時常做一個夢。夢里有一座懸在九重天上的高臺,臺上有一個上著手鐐腳鐐,披頭散發的男人。那男人,真是像極了你……” 他說著,曲調陡然拔高,生生將本王帶進了他另一個琴境里。 那是在一處云霧繚繞,不辨東西的角落里,誅仙臺上吊著一個蓬頭垢面,形神落魄的男人,正是本王的前身——天璇。 彼時,他垂著臉,跟條狗一樣的乞憐:“陵光,最后一面,你來見見我好嗎,哪怕就一眼,來見見我好嗎……” 而在云霧深處,一襲緋色的袍子閃動著,其主人在原地徘徊許久,終究是沒有上前。 陵光遠遠地看著他,神色悲痛而難過,“天璇,別恨我。我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護住你的元神,送你去下界轉世投胎。這總好過,要你形神俱滅,挫骨揚灰吧。” “這樣已經很好了,”青蕪靈君走上前來,道:“以天璇闖下的禍事,本當剔除仙根,滅掉三魂,永世不得超生的。玉帝肯賣你薄面,留他一命,已是法外開恩了。他只要還活著,就還有重返天庭的機會。此事,你不必太難過。” “回來嗎?”陵光苦笑,“我倒是希望,他此番離開,就再也別回來了。” “哦?”青蕪不解。 陵光道:“在凡人眼里,做神仙逍遙快活,可我們做神仙的卻再明白不過,天庭里哪有什么逍遙可言,處處都有天規約束,凡事總有個條條框框。天璇他那么向往下界的事物,不如就此遂了他的意,讓他做一個平凡而自由的人吧。” 青蕪眼睛一斜,看向了陵光,“那你呢?” 陵光:“我?” 青蕪:“是啊,天璇他斬斷情根之后,將不再為情所困,生世灑脫。可你呢,滿腔柔情,又將與誰說?” 陵光:…… “與誰,說……”姚書云喃喃著,忽地又是一口血,噴在了琴弦上。 本王從剛才那亦夢亦幻的琴境中回過神來,趕緊沖上前去,將垂死病中,幾欲倒下的姚書云接在了懷里,席地坐了下來。 姚書云伸出干枯的手掌,扯住了本王的衣袖,問道:“你說,那個叫陵光的人,不是我吧?” “當然不是,”本王搖搖頭,“你是姚書云,是一個風流跌宕,汪洋恣意的人,并不是那個九重天上,一板一眼,冷漠無趣的上仙。” 姚書云:“可我夢到陵光的時候,為什么會替他感到難過呢,好像那個人,就是曾經的我。” 本王攥住了他的手,“書云。” 姚書云苦笑著搖搖頭,“都一樣的,耗盡了一生的感情,最終也沒能得償所愿。他陵光好歹有天璇愛著,可我呢,我什么都沒有。” 他說著,斜臉看向了天邊最后一抹夕陽,喃喃道:“太陽就快落下去了,明日,大約是不會再升起來了吧。”說著,又看向了我,“岳初,這一次你能不能別再負氣,別再說你會忘了我……” 本王心里猛地揪緊,想起了我曾經對陵光說過的話,“不管我是被投入下界,墮入輪回,還是被挫骨揚灰,形神俱滅,我都會忘了你。而你,也自管忘了我吧。” “你別,忘了我……”姚書云攥著我的手,狀似乞求地說道。淚水順著他的眼角滑落下來,“我不管自己自何處來,將往何處去,你都要記住我,我是姚書云。” 本王擁著他,把即來的淚水全部忍了下去,哽咽著說:“好,我會記住你的,生生世世,莫不敢忘。” “那就……好。”他眉眼一彎,沖我笑了笑,冰涼的手掌自我手心里滑落,垂在了地上。 那抹清淺的笑意,凝在了他的唇邊。 至此,再不能見。 一陣寒風襲來,裹著大片的雪花,簌簌的飄落著。 本王打了個哆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冷。使勁抱住了懷里的人,本王喃喃道:“書云你看,下雪了,浀州的旱情,應該就快結束了吧。” 見他不語,本王又道:“我帶你回京城吧。” “早些回去的話,我們還來得看一看王府里的梅花。” “我們回去吧……” 本王說著,將人攔腰抱了起來,往回走時,正遇上了守在門口的陵光。 他一身緋色的長衫,容顏依舊,風華不減。 本王懷抱著姚書云,停住了步子,在落日余暉里,在雪虐風饕里,長久地看著他。 “為什么?”我問他,“為什么要把姚書云放到我的身邊?” “為了讓他幫著你找回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神識,”陵光說,“為了讓他引你去見風慕言,去見舒景乾。” “是嗎?”本王的眼里一陣酸痛,低頭看著懷里的人,“也就是說,他是為了我,才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他這一輩子,都是在為了我活著。” “是。”陵光道,“姚書云只是我的一縷神識,靈力一旦散盡了,他也就消失在三界之內了,將不記前塵,亦不復來生。你且忘了他吧。” 陵光話音剛落,本王只見懷里的人,慢慢地幻化成一根紅色的尾羽,然后散作點點熒光,繞著本王飛舞了一圈,雖有不舍,可終究是消失了不見。 再也不會相見。 本王懷里驟然空了出來,心里像是也剜出了一個疤。 “你本不必難過。”陵光道:“畢竟他,只是我的一部分而已。” “可你不是他,”本王看向了陵光,有些頹然的說:“他也不是你。”言畢,繞過了陵光,失魂落魄地走進了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