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節
但就在她顫抖的雙手即將掐上兒子細小白嫩的脖子時,兒子的哭聲驚醒了她,讓她再也下不去手了,只能抱著兒子,哭了個天昏地暗,為什么她的命就這么苦,老天爺為什么要這樣對她啊? 蕭定邦晚飯后單獨來看女兒時,看得女兒紅腫得幾乎快要睜不開的眼睛,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身體,他再是一生堅毅剛強,也忍不住紅了眼圈,好半晌方近乎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我已吩咐人替你們母子準備好了行禮,明兒便護送你們母子回京了,你今晚上好生睡一覺罷,省得明兒趕路時精神不濟。” 若林永繼與二皇子不是起事得那般匆忙,而是大家多番商議后,謀定而后動,他自然要追隨他們的,就像長子說的,他再忠肝義膽忠君愛國,在太子殿下心里,也早被貼上了二皇子黨羽的標簽,遲遲早早會鈍刀子割rou,讓他什么都不剩下的。 可他們起事得那般匆忙,敗得那般徹底,他還能怎么樣,總不能明知前面是火坑,也帶著一家老小往下跳罷,自然得先度過眼下的難關,再慢慢的為將來籌謀,自然也只能對不住女兒和外孫了。 二皇子妃已對父親徹底死心了,聽了父親的話,好半晌方冷冷說道:“我們母子是逃無可逃,我帶來的另外那個孩子,卻并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有勞蕭總兵高抬貴手,放他一條生路,就當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求您了!” 聽得女兒連父親都不愿意叫自己了,蕭定邦無聲的苦笑了一下,才點頭道:“行,那個孩子我會盡快安排人遠遠的將他送走,讓他平安長大,不至斷了林家香火的,林永繼到底也與我交好一場,就當是我為他盡的最后一點心意了。” 二皇子妃該說的說了后,便撇過了頭去,蕭定邦等了半晌,等不到女兒再開口與自己說話,他自己縱有滿腹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得澀聲扔下一句:“你別怪爹爹,爹爹不止是你一個人的爹爹,還是其他人的夫君、父親和祖父,不能只為你一個人而活,你保重!”推門悵然的出去了。 余下二皇子妃想起父親小時候待自己的疼愛,和如今待自己的絕情,又是一陣悲從中來,父親他真的好絕情,他完全可以把他們母子遠遠兒的送走,說他們從沒來過云貴呀! 但轉念一想,他們一開始就是奔的云貴方向,沿途怎么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跡,而且她除了娘家,也根本沒別的地兒可以投奔的,父親將他們母子遠遠兒的送走就能撇清了?只怕更要讓父皇和那個婢生子猜忌罷,那些人是父親的親人,又何嘗不是她的親人,她還是別連累大家了,怪只怪老天爺,偏讓她托生在了這樣的家庭里,偏又嫁進了天家! 次日一早,二皇子妃便抱著兒子,坐上了回京的馬車,本已在心里做了決定,以后就當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的孤兒的,但當看到父親親自抱了自己最小的一個侄兒,年紀正好與宇文瑯相當的小孫子出來,讓她將后者帶回去,將宇文瑯留下時,她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爹爹……”哭倒在了蕭定邦的懷里。 蕭定邦聲音低沉,帶著微微的哽咽:“不是爹爹絕情,爹爹也是沒有辦法,胳膊如何擰得過大腿?所幸他們兩兄弟年紀差不多,相貌也差不多,便將來長大了,侄兒肖姑,想來也不會有人瞧出破綻來,你便帶了他回京罷,瑯哥兒就留下,我會親自教養他成才的。”好容易才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外孫,但有一絲辦法,他又豈能眼睜睜看著他身陷囹圄? 二皇子妃卻在哭過之后,回絕了父親的好意:“瑯兒如今就是我的唯一了,我也是他的唯一,不管福禍,母子兩個至少也是在一起的,便是死了,黃泉路上也好有個照應,爹爹就別為難五哥五嫂,也別為難自己了,手心是rou,手背難道就不是rou嗎?” 雖蕭五爺是庶出的,與二皇子妃并無多深厚的情誼,到底也是身上流著相同血液的兄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皇子妃實在做不到讓兄長的兒子代自己的兒子受過,何況她也的確受不了與兒子分開,要知道這一分開,極有可能就是一生一世。 而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五哥五嫂縱然嘴上不敢說什么,心里又豈能不委屈不怨恨的?如今家里上下正是該同心協力的時候,她怎么能讓父親難做? 蕭定邦見女兒滿臉的堅定,顯然已是心意已決,只得把后面的話都咽了回去,忍痛送走了女兒和外孫,心里則再次痛徹心扉的后悔起當初為何要將女兒嫁進天家來,若不是嫁進了天家,憑自家的權勢,女兒在夫家必定是橫著走的主兒,何至于在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后,眼見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卻又要遭受這樣的噩運?可如今就算悔青了腸子,又還有什么意義! 其時盛京城中已傳開了太子殿下即將親征福建,討逆平叛之事,宇文策再是休息在家,這樣大的消息也不可能傳不到他耳朵里,立時便知道定是父親阻止了由他掛帥,所以太子殿下才會親征的,忙收拾一番,進了宮去求見宇文承川,見面后行了禮,第一句話便是:“太子殿下千金之軀,如何能以身涉險,而且京中也離不開殿下,還是由臣代殿下去罷。” 宇文承川聽得人來回‘榮親王世子求見’時,已約莫猜到宇文策的來意了,如今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不由笑道:“別人不知道我對福建有多熟,這一仗于我來說,不過是cao練居多,十一哥難道還能不知道不成,你就放心罷,我雖不如你,能大敗瓦剌賊子,逼得他們退回老巢去,打個小小的宗家父子還是沒問題的,何況我們還有那么多床弩呢,必定回馬到功成,凱旋歸來的。” 大亂當夜床弩在眾目睽睽之下亮了相,之后自然再瞞不住了,若是早前,皇上自然要為東宮竟然有這么厲害的武器,卻瞞著自己和大家而不高興,如今卻絲毫沒表現出來,只下旨讓兵部盡快大批量的生產,回頭再組一只床弩隊,以后便是大鄴最王牌最精尖的部隊了,所以宇文承川有此一說。 宇文策聞言,忙道:“臣不是質疑殿下的能力,臣只是不想讓太子殿下親身涉險罷了,而且出去一趟回來后,臣竟發現待不慣盛京了似的,殿下就成全了臣罷。”這話倒不是虛的,他早前一直都忙忙碌碌,待在家里的時間,一日里也就睡覺那幾個時辰,如今卻時時都待在家里,關鍵還多了個他不是很知道該怎么與之相處的妻子,才十來日功夫,他就覺得身上都快長毛了,實在閑得難受。 宇文承川深知宇文策的確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因笑道:“原來十一哥今兒是來找我訴苦,要官做來了,你放心,父皇早發了話,金吾衛騰驥衛乃至西山大營任你挑,怎么也得是個副指揮使以上的位子,當然,你要去五城兵馬司也可以,只要你不嫌棄五城兵馬司瑣事繁多,不然五軍都督府也成,如今父皇可視為你為宗室這一輩的第一人,鐵定是要重用到底的。” “臣哪是那個意思,臣就是這些日子太閑了,覺得時間實在難打發……”宇文策雖知道宇文承川是在開玩笑,也少不得要自辯一番,不想話才起了個頭,冬至便急匆匆跑了進來,行禮后道:“世子爺,才小刀托人遞話進來,說是世子妃發作了,請您快回去呢!” 宇文策早算著日子,丁氏臨盆就在這幾日,卻沒想到自己才離開一小會兒呢,她便發動了,忙起身向宇文承川道:“那臣就先告退了,等回頭忙完了,再進宮來與殿下說話兒。” 宇文承川笑道:“快回去快回去,女人生孩子可兇險著呢,有十一哥在,十一嫂也能安心些,等平安生產了,別忘了打發個人進宮報喜,也好讓我們大家伙兒都高興高興。”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才你還說成日閑得難受,等孩子生下來后,你就會知道如今的閑日子是多么的難得多么的珍貴,會后悔你如今為何不好好珍惜了。”才送走了宇文策。 待稍后回了后殿與顧蘊一說丁氏發動了,顧蘊也高興起來,道:“你說十一嫂這一胎是會生兒子還是女兒,若是兒子便罷了,若是女兒,若大家不是同宗,我還真想與他們結個兒女親家呢,十一哥的人品沒的話,十一嫂也是個能干賢惠的,他們的女兒能差到哪里去?真是可惜了啊!” 宇文承川笑道:“王叔早盼十一哥的兒子盼得什么似的,十一嫂這胎當然還是生兒子最好,至于咱們兒子的媳婦兒,虎父無犬子,我這么會挑媳婦兒,將來咱們兒子能差到哪里去?你就別cao那么多心了。” “是哦,您老臉皮那么厚,你兒子能差到哪里去?”顧蘊就笑著啐了他一口:“我的確是庸人自擾了。” 到得晚間,榮王府送了好消息進宮:“榮親王世子妃生了個女兒,母女平安。” 宇文承川聞言,就看向了顧蘊,笑道:“看來王叔只能再等一年以上,才有望抱上孫子了。” 顧蘊的關注點則不一樣,忙問起冬至來:“那十一哥高興嗎?世子妃呢?其實先開花后結果也挺好的,以后jiejie才好幫著娘親帶后面的弟弟meimei。” 早前丁氏進宮時,曾好幾次流露出想生兒子的意思,顧蘊能理解她的心,宇文策已快三十了,卻仍沒有兒子,她的壓力可想而知,顧蘊還真怕她鉆牛角尖了。 冬至見問,笑道:“榮親王一開始有些失望,但見到白白胖胖的小小姐后,就歡喜起來了,說先開花后結果也是常有的,十一爺那么厲害,定然會很快就給他添一串孫子的。十一爺見到孩子后,也十分高興,還當場給小小姐起了個小名兒叫‘飛飛’,而世子妃見王爺與十一爺都這么高興,本來還有些意難平的,也跟著高興起來,娘娘不必擔心。” 顧蘊這才松了一口氣,笑道:“大家都高興就好,等洗三之日我們再打發了人送禮出去,只可惜我不能親自出去沾一沾十一嫂的喜氣,指不定明兒也讓我生個女兒呢?” 宇文承川就擺手打發了冬至,方低笑道:“你想要女兒沾十一嫂的喜氣有什么用,你得求我才成啊,不然,我們現在就生去?” 彼時榮親王府內,宇文策抱著新得的女兒,看著她花瓣一般嬌嫩的小臉,還有左臉頰小小的梨渦,莫名卻想到了顧蘊,也許,這是老天爺對他愛而不得的補償? 自此宇文策便百般疼愛起女兒來,不但讓榮親王府上下看在眼里,不敢因丁氏頭胎生了女兒,就對她有絲毫輕慢,亦連丁氏娘家那些面和心不合的姐妹瞧得宇文策對宇文飛飛的疼愛后,也熄了暗地里幸災樂禍的心,改為想與丁氏交好來,擺明了如今與丁氏交好于她們來說利大于弊,甚至丁氏還能成為她們在夫家最大的倚仗與靠山,她們除非是傻了,才繼續與丁氏交惡呢。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過了幾日,此番討逆平叛的十萬大軍聚齊了,一應軍需糧草也籌備得差不多了,顧蘊雖再舍不得宇文承川,也只能忍痛含淚的送走了他,好在如今宮里沒有皇后,她這個太子妃就是最大的,想出宮根本無需與人報備,只消打發個人與何福海說一聲,讓他知道有這回事即可,顧蘊方得以帶著念哥兒,一道將宇文承川一直送到了城外的十里坡。 眼見顧蘊眼眶紅紅的,卻一直倔強的不肯讓眼淚落下來,念哥兒則一改往日的懶散,一直都大睜著眼睛盯著自己,似是感知到了很快就要與父親分別一般,宇文承川的心情也是越發沉重起來,卻強忍著與顧蘊開玩笑:“就這么舍不得我啊?那昨夜偏還要攔著我,說什么要保存體力。” 顧蘊就啐了他一口,嘟嘴道:“都什么時候了,還凈說這些不正經的,也不怕念哥兒聽了去,你別看他小,心里可明白著呢,指不定等你回來時,他都會叫爹爹了,你放心,我一定會教會他叫爹爹后,再教他叫娘的。” 宇文承川聽得大是感動,道:“你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這次我們準備得那般充分,保證能馬到功成,你平日在宮里閑了,就找淑妃娘娘賢妃娘娘她們說話兒去,不然召了四皇妹或是大舅母大伯母她們進宮也是一樣,素日帶孩子別太累了,別什么事都親力親為,不然養那么多奶娘宮女的做什么?等我回來,你要是瘦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通,顧蘊的眼淚幾度都要忍不住,好容易忍住了,忙以玩笑話來岔開了:“我都記住了,你就別再啰嗦了,至于方才我說的要先教會念哥兒叫爹爹,你也不必太感動,我那是想著以后他要什么東西了,就先找你,而不必麻煩我。” 宇文承川就佯怒的捏住了她的鼻子:“我就說嘛,你向來最看重這小子的,怎么肯在這事兒上讓我搶先,敢情是打的這個主意。” 顧蘊眼見時辰已不早了,待他抽回手后,便退后一步,屈膝福了下去:“殿下快出發罷,臣妾祝殿下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宇文承川點點頭,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方翻身上了馬,由同樣滿身甲胄的韓卓季東亭等人簇擁著,跟在了正一排排井然有序經過的大軍后面。 余下顧蘊站在原地,一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不見后,方抱著念哥兒,滿心悵然的上了馬車,卻并沒有徑自回宮,而是去了她在京郊的莊子,難得出來一趟,她自然要去探望一下韓夫人和韓慧生,算來她也有近兩年沒見過韓慧生的,此番后者又是劫后余生,她于情于理都該去親探一番才是。 韓夫人聽得顧蘊來了,忙忙接了出來,待被顧蘊攙起來后,方笑道:“不知道娘娘今兒要來,方才得到消息時,娘娘已在外面下了車,要換衣裳都來不及了,還請娘娘千萬別笑話兒我衣裝不整才是。” 她的衣裝的確稍顯簡樸了,在家時穿穿還沒什么,要見客就著實有慢待客人的嫌疑了,顧蘊卻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客人,一家人義母還這般外道,實在太生分了,您再這樣,以后我可不敢來了。慧生meimei這兩日好些了嗎,我瞧您眼睛都漚下去了,人也瘦了一圈兒,有什么事兒您只管吩咐下人去做便是,凡事都要您親力親為,還養那些下人做什么?” 韓夫人聽得她問起韓慧生,本就有些勉強的笑容,就變得越發勉強了,嘆道:“慧生的情況就是有些不好,一直都沒有好轉,偏很快天氣就要冷了,我原本想的是,趕在天冷之前,我們帶了她去凌云峰,有大師他老人家親自替她診治,指不定很快就能好起來,可如今,你義父去了福建,我一個人縱是有心,也無力帶了她去凌云峰,所以心里難免有些煩亂。不過娘娘也別擔心,這里色色都齊全,到了冬日,把地龍一燒,再冷也有限了,應當還是沒問題的。” 又要擔心女兒,怕女兒熬不過這個冬天,又不能阻止丈夫去為枉死的親人們報仇,一償多年的夙愿,也就難怪韓夫人滿眼的血絲,滿臉的憔悴,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了……顧蘊不由暗暗搖頭,笑道:“義母別急,前兒王坦去給我和念哥兒請平安脈時,我也問過他慧生meimei的病情,聽他說來,只要將養得當,慧生meimei自己也一心想好起來,到明年春天還是沒問題的,屆時春暖花開,義父也早回來了,你們再去凌云峰豈非比現在更合適更安全?” 韓夫人如今也沒有旁的法子可想,只得點頭道:“如此就承娘娘吉言了。”一面請顧蘊屋里吃茶去。 顧蘊既來了,自然要先去看韓慧生,忙笑道:“我還是先去瞧瞧慧生meimei罷,我也好長時間沒見她了,我們念哥兒更是第一次見姑姑,待會兒可不能鬧姑姑啊。” 韓夫人卻道:“娘娘去瞧她可以,小殿下就不必了罷,他小人兒家家的,萬一過了病氣就不好了。” “這有什么。”顧蘊道,“meimei得的又不是什么大癥候,更不會傳染,且就一會兒的功夫,哪里就至于過病氣了?反倒是meimei瞧得念哥兒這副生氣勃勃的樣子,指不定就越發想好起來了呢?” 據王坦說來,韓慧生求生的意志不是很強烈,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消極的情緒,所以身體才遲遲不能轉好,若能讓她樂觀起來,堅強起來,治起病來必定事半功倍。 韓夫人見顧蘊堅持,私心里也想讓韓慧生見見念哥兒,這么可愛的小東西,任誰見了他都得忘記所有的煩心事,想來女兒也不例外,而女兒的病,最需要的不正是放開心胸,保持身心舒暢嗎? 于是祖孫三代被簇擁著一道去了后面韓慧生的屋子,屋里果然不出所料一股子藥味兒,韓慧生則躺在床上,骨瘦如柴,一股子她這個年紀絕不該有的沉沉暮氣,呆呆的盯著帳頂上的花紋,也不知在想什么,連韓夫人和顧蘊進來了都不知道。 還是韓夫人上前柔聲叫了聲:“慧兒,你嫂嫂帶著你小侄兒看你來了。” 她才醒過了神來,見果然是顧蘊來了,還光彩照人,一副越活越年輕,越活越漂亮的樣子,忙掙扎著要坐起來:“娘,怎么嫂嫂來了,您也不打發人過來告訴我一聲,讓我好先換件衣裳,我這樣怎么見人嘛?” 尤其是在昔日的情敵面前,雖然過去這一年多以來,她已慢慢意識到,自己待哥哥的感情,的確可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習慣使然,但于顧蘊,她心里還是多少有幾分芥蒂幾分不服的,怎么能容忍自己衣衫不整,滿臉病容的與她打照面? 韓夫人哪里知道女兒這點別扭的小心思,一面上前扶了她起來,往她身后墊了個枕頭,一面笑道:“你嫂嫂又不是外人,而且你如今還病著呢,一時穿衣裳一時脫衣裳的,沒的白折騰。”吩咐丫鬟,“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給太子妃娘娘搬椅子沏茶來?” 顧蘊倒是約莫能猜到一點韓慧生的心思,不過一笑置之罷了,連親生的兄妹,忽然添了嫂嫂,做哥哥的將注意力分了大半到嫂嫂身上去,meimei尚要心里發酸,言行間多少帶幾分出來呢,何況韓慧生還曾自以為喜歡過宇文承川?抱著念哥兒往椅子上坐了,便親切的問候起韓慧生來:“慧生meimei氣色瞧著倒還可以,比我想象的要好上一些,是不是這兩日身上又好些了?要我說,趁如今天氣還算好,不冷不熱的,至少午時前后,太陽最好時,meimei該去園子里逛逛的,那樣王太醫再給meimei治起病來,必定事半功倍。” 日日窩在滿是藥味兒的屋子里,又不說開了窗戶透氣,入目所及的,也日日都是一樣的擺設一樣的狹小空間,便是好人也得給悶壞了,何況韓慧生本就是病人,心態也較常人更消極? 這話一出,韓慧生還沒說話,韓夫人已先道:“正是娘娘這話,我素日也是這樣勸慧兒的,偏她總說身上乏得很,懶怠動,娘娘替我好生勸勸她罷。” 顧蘊點點頭,卻不再勸韓慧生了,而是抱了念哥兒上前,笑道:“meimei還沒見過你小侄兒罷?你瞧他多可愛,尤其是笑起來時,你就是覺得有天大的煩心事,也算不得什么了,念哥兒,給姑姑笑一個,笑一個,對,就是這樣……怎么樣meimei,我沒騙你罷,你這會兒是不是什么煩心事都沒有了?” 韓慧生這輩子還真沒見過念哥兒這么小的孩子,本以為自己對小孩子無感的,誰知道見了念哥兒咧開小嘴沖自己笑的樣子,心里立時柔軟得一塌糊涂,本能的伸出手就想抱他去,卻在手伸到一半時,忙忙收了回去,叫顧蘊道:“嫂嫂快把念哥兒抱開,別叫我過了病氣給他。” 沒成想顧蘊卻一把將念哥兒塞到了她懷里,笑道:“就這么一下下,哪里就至于過了病氣給他,何況meimei又不是什么大病,且別想那么多了,快仔細看看你侄兒,是像我還是像你哥哥,都說他眼睛鼻子像我,嘴巴和下巴像你哥哥,可我愣是一點兒沒瞧出來,好幾次都疑心莫不是穩婆抱錯了?” 韓慧生哪里抱過孩子,不由一陣手忙腳亂,但在顧蘊的指揮下,很快便抱得像模像樣了,也得虧念哥兒如今大些了,脖子和背都能自己挺直了,不然她更得手足無措,饒是這樣,依然將她弄了個面紅耳赤,氣喘吁吁,片刻方道:“我瞧著,他眼睛的確像嫂嫂,其他地方倒是像哥哥多一些。” 顧蘊笑道:“你也這么說,看來他眼睛的確像我了,那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將來的孩子會像你更多一些,還是像未來妹夫更多一些?” “嫂嫂這話什么意思!”韓慧生本來還滿滿是笑的臉立時冷了下來,“明知道我身體不好,這輩子都不可能嫁人生子,還這樣說,是安心戳我的心窩子嗎?而且這樣的話,嫂嫂覺得當著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說合適嗎,也虧嫂嫂還是大家出身,如今更是萬萬人之上的太子妃!” 韓夫人忙喝道:“慧兒你怎么說話的,這是你與太子妃娘娘說話應有的態度嗎?”斥責女兒歸斥責,看向顧蘊的眼神卻多少有幾分不贊同,顯然也認為顧蘊不該與韓慧生說這樣的話。 顧蘊就暗嘆了一口氣,又想治病,又不忍下重藥,怎么可能呢?她示意奶娘上前將念哥兒接過,與白蘭等人一道退出去后,方正色道:“meimei怎么就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嫁人生子了?當年義母懷你前,也曾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當不了母親了,同樣的,待你生下來后,也以為以你的身體狀況,怕是活不了幾歲,可如今怎么樣,你都二十歲了,還活得好好兒的,所以怎么就不可能了?關鍵是你得振作起來,將養好身體,如今你哥哥的地位越發穩固了,還不是天下才俊都任你挑任你選?這可是連公主都未必能有的待遇,我就不信,你就真沒祈求過上蒼,要長命百歲,能成親生子,將來讓義父義母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就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個真真正正,完整的女人!” 長篇大套的一席話,說得韓慧生怔住了,她當然祈求過上蒼,讓自己盡快好起來,不說成為父母的安慰與驕傲,至少也別再讓他們隨時都為她提心吊膽,一年到頭都睡不了一個安穩覺,當然,若能讓他們將來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就更好了。 可事實卻是,她除了拖累他們,讓他們為她流盡眼淚,cao碎了心,甚至數度累得他們幾乎為她賠上性命以外,壓根兒什么都不能為他們做,那她還活著干嘛呢,倒不如趁早死了,也好讓父母過幾年清閑的日子。 所以,這才是韓慧生消極悲觀的原因,她是真的不想再讓父母和哥哥像此番這樣,為自己cao碎心,耗費大量的人力財力,甚至賠上那么多條無辜的性命,是真的不想再拖累他們了。 她眼里不自覺流下了淚來,低聲說道:“我當然祈求過,可這豈是祈求了就能實現的,那天下間也不會有那么多苦命人了,我這身體就這么不爭氣,我能怎么樣呢?倒不如一了百了來得干凈,至少還能讓爹娘趁如今年紀還不大,過幾年自己的清閑日子,而不必再經年累月的都圍著我一個人打轉,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了。” 韓夫人已是哭得快泣不成聲了:“你這孩子,說的是什么傻話,你就是我和你爹的一切,我們的生活是因為有了你才完整了,如果你不在了,我們哪還能生活,我們連活都活不下去了啊!” 顧蘊也紅了眼圈,道:“所以你現在還想死了就一了百了嗎?義母辛辛苦苦生你養你一場,不是為了在為你cao碎了心后,還要隨你一道去死的,你難道不覺得自己該竭盡所能的回報他們嗎?當然,以你如今的能力,也就只有養好身體,才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也是唯一的回報了,至于其他的,就得等你養好身體后,慢慢來了,將來的事且不說,至少現在,你得把你身為女兒的角色給扮演好了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除了親身經歷的人,其他人是體會不到,也替他們分擔不了的。” 韓慧生聞言,本來還想說就算她死了,父母也還有他們夫婦,有念哥兒,如今也說不出口了,再是勝似親生,終究也不是親生,且兄嫂與侄兒因為身份的原因,絕大多數時候都得待在宮里,縱有心到父母跟前兒盡孝承歡,也得有那個時間和機會才是……關鍵明明該她盡的孝,該她這個女兒的事,憑什么讓別人來替她做?她每每都憎惡自己的病體,巴不得人人都能拿她當正常人看,可如今的行為,不恰是她在恃病而驕嗎? 待稍后出了韓慧生的房間,顧蘊方歉然向韓夫人道:“對不住義母,方才我不是故意要對慧生meimei說那些狠話的,實在是看了她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心里好生難受,想著也許下了猛藥,讓她想開了,病反而就好了呢?她這病若自己不想開,便枯竹大師是神仙,也救不了啊,何況大師再是得道高僧,終究不是神仙。” 她可不想季東亭與張煥耗費了那么多時間,花費了那么多錢財,更白白犧牲了那么多兄弟,好容易才將韓慧生給救回來了,她卻轉眼就把自己的小命兒給作沒了,那大家那些努力與犧牲豈非全部都白費了?韓卓與韓夫人這么多年的小心翼翼與勞神費力也都白費了? 韓夫人也不是那等不通情達理之人,何況這次韓慧生的消極悲觀也讓她有些心灰意冷了,她這么多年的辛苦這么多年的眼淚到底是為了什么?因搖頭苦笑道:“其實這話你義父臨走前,也早想對她說了,是我覺得不忍心,死活拉住了,可如今看來,她不下猛藥是不行了,我感激娘娘還來不及呢,又怎么會怪你?你且放心回去罷,她若能想通,當然就最好,若是不能,再好的大夫,也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也只能由她去了!” 當下婆媳兩個又說了一會兒話,眼見時辰不早了,顧蘊方辭了韓夫人,坐車回了宮里去。 東宮與往日一般無二,可從大門口走到崇慶殿,再進到自己的寢殿,一路上每經過一個地方,顧蘊都會不由自主的想到宇文承川,想著他從這里經過時的樣子,想著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 等坐到臨窗的榻上,將念哥兒放上去任他自己手舞足蹈后,想起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得一個人用膳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帶念哥兒,甚至有可能待宇文承川回來后,念哥兒已真不認得他了,顧蘊的心情就越發沮喪了,怎么就少了一個人,卻感覺整個崇慶殿,乃至整個東宮都空了大半似的呢? 她只能強迫自己忙起來,自己帶孩子,能不假手奶娘的就不假手奶娘,自己處理東宮的一應瑣事,能不假手底下人的就不假手底下人,總之讓自己片刻也不得閑,方算是將宇文承川離開后的第一個日夜安然度過了。 次日,許是知道宇文承川才離了京,顧蘊一定日子難熬,先是淑妃來了東宮陪顧蘊說話兒,稍后是五六兩位皇子妃,再后來,三公主與四公主也來了,倒是湊了個齊活兒,讓顧蘊又是汗顏又是感動,汗顏的是,怎么一個個的都把她當深閨怨婦,離了男人就空虛寂寞冷,不能過日子了?感動的自然是大家待她的一番情誼。 于是讓人支了桌子,又著人去將賢妃寧妃請了來,大家正好湊了兩桌人打牌,中午則讓膳房治了酒席送上來,大家一直樂呵到申末方散。 第三日,祁夫人與平大太太又進宮求見,陪著顧蘊說了大半日的話兒,到下午才告辭了。 這般一打岔,倒真把顧蘊心里的悵然與空虛沖散了大半,而接下來的日子,她也的確沒空再傷悲懷秋了,四公主與天珠王子的婚事因前番的大亂被推遲了,如今亂象既平,自然要重新cao辦起來,畢竟二人年紀都不小了,好在四公主的嫁妝什么的都是現場的,又因牽涉到外邦,更多還是禮部和四夷館在cao心,顧蘊需要親自過問的地方十分有限。 再是五公主的駙馬人選,也得開始挑選了,聽說她如今日日都將自己關在屋里,連自己貼身服侍的人都不見,再這樣下去,遲早得弄出病來,顧蘊可不想背上一個“刻薄失怙小姑”的名聲,何況五公主如今也夠可憐了,她能拉一把,就順手拉一把罷。 如此忙碌到十月中旬,總算將四公主與天珠王子的婚禮給辦了,這一次,四公主再坐上花轎時,心境就與上次大不一樣了,上次是滿心的嬌羞與期待,還有忐忑,這次卻只剩下滿滿的心安,還有篤定,既是因為她已能確信天珠王子絕不是何繼光那樣的人,她絕不會再重蹈上次的覆轍,也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有天下最好的兄嫂,他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受委屈,心里有足夠的底氣。 果然三朝回門時,四公主的氣色好得不得了,不用上胭脂也是兩頰白里透紅,可見與天珠王子夫妻有多恩愛與和睦。 顧蘊看在眼里,方徹底放下心來,這世道對女人實在太殘酷太不公平了,不管你身份有多尊貴,都是一樣,只希望這一次,四公主能幸福到老罷! 翌日,顧蘊起身更衣梳洗畢,用過早膳,吩咐奶娘等人務必照顧好念哥兒后,便帶著白蘭紫蘭去了五公主的寢殿。 果然五公主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看見顧蘊進來,也不起身迎接,仍雙手抱膝,坐在臨窗的榻上發呆,若不是她的臉還是以前那張臉,雖又瘦又慘白,依然那么的精致,顧蘊簡直要懷疑眼前的人,與曾經那個跋扈囂張,不可一世的五公主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兩個人了。 顧蘊擺手將屋里服侍的人都打發了后,方坐到了五公主對面,道:“五皇妹,你的駙馬人選我已奉父皇之命,初步有了結果,一共三個人選,一個是安陸侯家的次子,一個是濟寧侯家的幼子,一個是武定伯家的長子,據我打發出去私下打聽的人回稟,三人都是相貌堂堂,人品上佳,你若是也覺得還行,我便讓人安排時間,讓他們都進宮,你親自相看之后,再做最后的決定了。” 五公主聞言,這才動了動身體,漠不關心的說道:“大皇嫂做主即可,我沒什么可相看的。”反正她如今孤家寡人一個,沒有任何靠山與倚仗,嫁到哪家去又有什么區別?不過,他們若以為她沒有了倚仗,就可以隨意的拿捏甚至是欺負她,就真是打錯了主意,她不好過了,別人也休想好過! 顧蘊就頭疼起來,五公主這個樣子,擺明了是破罐子破摔啊,偏她還不能任她破罐破摔下去,把主全權給她做了,不然將來她若是與駙馬過得好了還罷,若是不好了,就都是她這個長嫂的錯,她可不想白白背這樣的黑鍋。 但再頭疼,她也只能繼續說道:“總是五皇妹一輩子的事,怎么能全由我做主?將來五皇妹萬一與駙馬過得不好了,該算誰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也有怨,偏這恨與怨根本發不出來,甚至根本不知道對著誰發去才好,可人的生命就只有一次,你又還這么年輕,大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難道就真愿意將余生都用來恨與怨嗎?你別忘了,你身上不止流著林家的血,更流著宇文家的血,所以,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完全不用這樣自苦,我說句不好聽的,到了今時今日,你就是作踐死了自己,又還有誰會心疼?那你就更該自己愛自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