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顧準臉色越發的難看,狠狠瞪了顧沖一眼,才抱拳向平大老爺道:“出了這樣的事,全是我管教無方所致,請大舅老爺放心,顯陽侯府一定會給二弟妹、給平家一個交代的!” 頓了頓,繼續道:“連日奔波勞累,旁人也還罷了,親家老太太那么大的年紀,只怕早累得很了,大舅老爺不妨奉了親家老太太先去客院梳洗一番,休整一夜,明日寅時便是二弟妹大斂的吉時了,可千萬別誤了吉時才好?!?/br> 平大老爺淡淡道:“看在侯爺的面子上,我且先奉家母下去歇著,只是我丑話說在前頭,明日我meimei大斂之前,我希望能等到侯爺給我meimei和我們家的交代!” 顧準忙道:“這是自然的,大舅老爺放心?!?/br> “還有蘊姐兒,”平大老爺又道,“這幾日也要跟著我母親,也算是聊慰我母親喪女之痛?!?/br> 彭太夫人在一旁聞言,不由急了,叫道:“蘊姐兒是我的孫女兒,自然要跟著我……” 話沒說完,已被顧準截住了,向平大老爺道:“蘊姐兒是親家老太太唯一的外孫女兒,承歡外祖母膝下原是應當的?!?/br> 隨即吩咐祁夫人,“你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引了親家老太太等人去客院安置?” 彭太夫人還待叫囂,只誰理她?平大老爺與平二老爺上前扶起平老太太,平大太太幫著平二太太抱了顧蘊,便被簇擁著離開了花廳,由祁夫人引著往客院去了。 顧蘊被平二太太抱著,臨出門前,到底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仍跪坐在地上的顧沖。 他紅腫著臉,眼神沒有焦距的盯著地上某一處,似是入定了一般,也不知此刻到底是在羞愧,還是在后悔?但不管是羞愧還是后悔,都已經遲了! 顧蘊想起母親臨死前的凄慘與絕望,想起自己前世在建安侯府那段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日子,心霎時又冷硬起來,決絕的不再看父親一眼,由平二太太抱著去了客院。 知道平家人定然有私房話要說,祁夫人將他們引到客院,說了幾句客氣話,又吩咐了客院的下人務必經心服侍著后,便告辭離開了。 平大太太立時將下人都遣散了,又命貼身的mama看好門戶后,才看向上首的平老太太和平大老爺道:“不知道娘與老爺打算怎么做?” 平老太太滿眼的狠戾:“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自然是讓顧沖與那賤人血債血償!” 平大太太忙看了一眼坐在平二太太懷里的顧蘊,平老太太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見外孫女兒正睜著一雙燦若星辰的大眼睛望著自己,想著那顧沖再不好也終究是她的親生父親,怕嚇著了她,因忙緩和了臉色,向顧蘊招手道:“好孩子,過來外祖母這里好不好?” 顧蘊就依言從平二太太身上滑到地下,蹬蹬跑到了平老太太跟前兒,叫了一聲:“外祖母?!币恢睆娙讨难蹨I再忍不住落了下來。 平老太太就一把抱了外孫女兒,一邊輕輕拍著,一邊向兒子兒媳們道:“我原還想問蘊姐兒,今日那些話都是誰教她的,她是不是并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親近那個賤人?如今看來,我什么都不必問了,蘊姐兒年紀雖小,心里卻明白著呢,也不枉婷娘辛辛苦苦生養她一場……”話說沒完,也忍不住紅了眼圈。 平大太太因說道:“我一開始就覺得小姑之死有異,本想著待安頓下來后,打發心腹之人悄悄去找到小姑的陪房們一問究竟的,如今看來,只怕我便是打發了人去,也必定問不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幸好還有蘊姐兒,若不是她當眾戳穿了顧沖母子和那賤人的真面目,我們還被蒙在鼓里,小姑的冤屈也永遠得不到聲張了!” 說得平二太太也跟著唏噓起來。 她妯娌兩個進門時,平氏還不到十歲,雖被婆母和三個哥哥自小寵著,卻極為懂事,與嫂嫂們都處得好,所以對此番平氏之死,平大太太與平二太太都是真的傷心,不像大多數人家的嫂子一樣,只是面子情兒。 平大老爺待母親幾個情緒平復了一些后,才與弟弟對視一眼,斟酌著開了口:“母親方才說要讓顧沖與那賤人血債血償,我與二弟心里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我們并沒有真憑實據能證明meimei是死在他們手上,而不是病死的,只怕要讓他們償命,不大容易……我們至多也就是讓他們身敗名裂而已……” “可那顧沖終究是蘊姐兒的親生父親,”平二老爺沉著臉接道,“若我們真讓他身敗名裂,蘊姐兒的名聲也勢必將受到牽連,這輩子便算是毀了大半了……meimei只留下她一個孩子,她是meimei僅存的骨血,我實在不忍心,讓meimei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兄弟二人一番話,說得其他人都沉默了。 他們總不能為打老鼠就傷了玉瓶罷,如今顧沖與那賤人就是老鼠,蘊姐兒就是那玉瓶,顧沖到底是蘊姐兒的父親,真讓他身敗名裂了,蘊姐兒又豈能不受到牽連? 關鍵還有一層隱憂,顧蘊終究是顧家的女兒,一旦平顧兩家徹底鬧翻,她以后在顧家可要如何自處,豈非要受盡委屈了?萬一顧家再攔著不再讓她見外家的人又該怎么辦,她豈非更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 ☆、第十四回 不走 平大老爺與平二老爺并沒有將這一層隱憂說出口,但在座的都是精明人,又有誰想不到? 包括顧蘊在內。 顧蘊顧不得哭了,雖然她很想順從本心,告訴外祖母和舅舅們不必顧及她,只管以雷霆之勢,讓父親和彭氏,尤其是彭氏為母親償命! 可沒有真憑實據,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總不能站出來說自己親眼看見了彭氏是如何氣死母親的罷? 且不說以她的年紀根本不會有人相信她的話,就算別人相信她,她走到哪里乳娘丫鬟都是一大堆,她如果看見了,豈非意味著如嬤嬤等人也看見了,如嬤嬤一介仆從,屆時豈能不受到影響? 即便她堅持當時她只一個人,誰又能保證惱羞成怒的祖母不會遷怒如嬤嬤等人? 更何況彭氏并未直接動手傷害母親,只是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而已,要衙門如何定她的罪? 大鄴律根本沒有這一條。 亦連讓父親和彭氏身敗名裂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大伯父身為顯陽侯、顧氏一族的族長,又豈會眼睜睜看著自家的名聲受損?哪怕心中再恨弟弟不爭氣,哪怕素日兩房間有再多這樣那樣的齟齬,這個爛攤子他也只能為父親收到底了。 除非平家真打算與顧家魚死網破,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可大舅舅如今是保定知府,大伯父則是金吾衛的同知,二人品級倒是相當,但全大鄴四品的知府不知凡幾,四品的金吾衛同知卻只有兩個,誰的權利更大,誰在皇上面前更體面,可想而知。 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得來的勝利,又有什么意義! 更遑論隨著這勝利而來的,極有可能不是喜悅,而是報復。 兩位舅舅事事以她為先,他們和外祖母都是她如今僅剩最親的人了,她要讓自己的親人都好好兒的,至于為母親報仇的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以后有的是時間! 深吸一口氣,顧蘊正斟酌著要如何說才能既表明自己的態度,又符合一個幾歲大孩子的口吻和心智,不想平老太太就先厲聲開了口:“那我們就將蘊姐兒帶走,我平家是比不得他顧家富貴顯赫,但多養蘊姐兒一個人,還是養得起的!我才經歷了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想再經歷一次骨rou分離,明知顧家是龍潭虎xue,仍將蘊姐兒留下來獨自掙扎了!” 見母親情緒這般激動,平大老爺與平二老爺又對視一眼,似是早料到母親會這般說了一般,兄弟二人臉上都閃過一抹了然的苦笑。 片刻,平大老爺方遲疑的開了口:“蘊姐兒是meimei唯一的骨血,我們做舅舅的養她本是理所應當之事,只是顧家那里,怕未必會同意,到底……蘊姐兒姓顧不姓平?!?/br> 平二老爺皺眉點頭:“我們倒是可以以不追究顧沖和那賤人無媒茍且之事為條件,以達到將蘊姐兒接回家撫養的目的,甚至連將來蘊姐兒的親事,我們也可以趁機掌握到我們手里,可平家表小姐的身份,又如何及得上顯陽侯府嫡小姐的身份?我怕會誤了蘊姐兒的將來……” 話沒說完,平老太太已赤紅著眼睛啐道:“什么顧家不同意,什么怕誤了蘊姐兒的將來,說到底就是你們怕麻煩不想養蘊姐兒,怕與顧家徹底撕破臉,對你們以后的仕途有不利影響而已!你們怕這怕那的,我大半截身子已埋進黃土的人卻不怕,明兒一早我便去告訴顧準和彭氏,我要將蘊姐兒帶走,我倒要看看,誰敢攔我……咳咳咳……” 平老太太激憤之下,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 急得平大太太與平二太太忙上前給她撫胸拍背的,順起氣來。 平大老爺與平二老爺則急道:“母親別生氣,我們聽母親的便是,只求母親別氣壞了身子。蘊姐兒以后就是我們家的人了,只要有我們一口飯吃,就絕不會讓她挨餓,至于她的親事,我們不敢保證能有多富貴顯赫,至少絕不會再讓她受meimei一樣的委屈!” 平老太太聞言,這才面色稍緩,又看向兩個兒媳道:“你們呢,你們怎么說?” 平大太太與平二太太忙都道:“我們自然是聽娘和老爺們的?!?/br> 平二太太隨即又笑道:“我早羨慕大嫂和三弟妹都有女兒,獨我沒有了,懇請娘屆時能讓我撫養蘊姐兒,如此以后再見到大嫂和三弟妹都有貼心的小棉襖時,我也不必眼饞心熱了?!?/br> 平家三兄弟因是被寡母一人拉扯大的,自小便感情極好,以致娶了親后,三人的媳婦兒感情也較之尋常人家的妯娌來得更親密。 如今平大老爺膝下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平三老爺膝下是一子一女,獨平二老爺家兩個孩子都是兒子,故平二太太有此一說。 見兩個兒媳都這般懂事體貼,平老太太的臉色就越發好看了,低頭笑向顧蘊柔聲道:“蘊姐兒,以后你就住在外祖母和舅舅家里了,你高興不高興???” “不高興?!辈幌腩櫶N卻極是干脆的應道。 平老太太的笑就僵在了臉上。 平大太太見狀,忙強笑著向顧蘊道:“為什么不高興啊,難道蘊姐兒不想日日跟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們待在一起嗎?舅舅家里有好多哥哥jiejie呢,他們有的可以教蘊姐兒讀書認字,有的可以教蘊姐兒做針線,還有的可以陪蘊姐兒玩,這樣蘊姐兒也不愿意去嗎?” 顧蘊皺著一張小臉,滿臉的為難:“我想跟哥哥jiejie們玩,也想跟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們日日待在一起,可我要是去了外祖母家,娘親就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留下了,我不要離開娘親,我要陪著娘親,娘親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本是為了變相的表明自己的態度,讓外祖母打消帶自己走的念頭的,說著說著,想起前世母親受了冤屈無從聲張也就罷了,連自己作為親生女兒都很快將她忘到了腦后去,整個顧家就跟從來沒有母親這個人存在過一般,顧蘊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心里的念頭卻越發堅定了,這是她的家,做了虧心事的人又不是她,她憑什么要離開? 就算她要離開,也是在為母親報了仇,為母親、也為前世的自己討回了應得的公道之后! ------題外話------ 帶孩子打預防針去了,親們看文愉快,也祝我的收藏杠杠的漲,o(n_n)o~ ☆、第十五回 提醒 眼見顧蘊哭起來,平老太太悲從中來,也忍不住再次老淚縱橫了。 她摟了顧蘊,半晌方哽聲道:“可你今日當眾戳穿賤人母子姑侄做的丑事,他們心里必定已恨透了你,待那賤人進門以后,豈會有你的好日子過?偏顧沖……你父親又是那個德行,必定也不會護著你,你小人兒家家的,身邊連個可以護著你的人都沒有,叫我如何能放心?” 平老太太雖仍沒松口,語氣卻不似方才那般堅決了。 顧蘊暗松一口氣,胡亂拭了淚,偏頭故作懵懂的問道:“先前我祖母不是說,彭姑姑這輩子都別想再嫁人了嗎,難道她還要進門做我母親不成?我不要她做我母親,我不要她做我母親!” 平大太太在一旁聞言,忍不住插言道:“娘,那賤人無媒茍且,未婚先孕,我們就算讓顧家將她沉塘,也是理所應當之事,難道娘還打算讓那賤人風風光光的做顧二夫人,真讓蘊姐兒叫她母親不成,憑她也配!” 平老太太一怔,隨即便自失一笑:“嗨,看我,真真是生氣傷心得糊涂了,竟連蘊姐兒小人兒家家的都能想到的事也沒想到!對,那賤人未婚先孕,還想做顧二夫人,讓蘊姐兒叫一聲‘母親’,真是美得她,他顧準不是說要給婷娘和我們一個交代嗎,旁的交代且先不說,明兒見了顧準,我第一件事便是讓他即刻將賤人沉塘!” 將彭氏沉塘?顧蘊光想想都覺得說不出的痛快。 可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一來彭氏說到底不是顧家的人,大伯父沒有那個權力決定她的死活;二來祖母還在,她或許不看重彭氏本身,卻極看重彭氏腹中的孩子,便是大伯父答應將彭氏沉塘,她也絕不會答應的,而大伯父礙于孝道,也未必會與祖母硬頂著來。 不過顧蘊本來也沒奢望過能借此機會置彭氏于死地,為母親償命,所以也談不上失望。 她眼珠一轉,嘴上已叫道:“外祖母,什么叫沉塘?是懲罰不聽話的人,做錯事的人的一種方法嗎?那沉塘比起做小妾姨娘來,哪一種更厲害呢?” 這話實在不該經一個不足四歲的孩子之口說出來,平老太太不由變了臉色,沉聲道:“什么小妾姨娘的,這些混賬話你都是從哪里聽來的?才我說將蘊姐兒帶走你們還不肯,如今顧家亂成什么樣你們也聽見了,叫我如何能放心將蘊姐兒留下?” 后面的話,卻是對平大老爺和平二老爺說的。 顧蘊臉上就露出了畏懼的表情,一副做了錯事的樣子看著外祖母,磕磕巴巴的說道:“是我經過園子時,不小心聽見大伯父屋里沈姨娘與丫鬟說的,說她早知道做小妾姨娘難,卻沒想到難到這地步,明明活著,卻比死了還難受……外祖母,這些話是不是不能說啊,那我以后不說了便是,您別生氣,蘊姐兒知錯了?!?/br> 說話的同時,眼睛的余光卻一直注意著平大太太,以大舅母的精明能干,又是久在內宅沉浸之人,必定很快就能想明白其中的關竅。 果然就見平大太太聽著聽著,漸漸若有所思起來。 顧蘊心里有了底,做出一副怯怯的樣子,拉了平老太太的衣裳道:“外祖母,能不能別將彭姑姑沉塘,我雖然不想她做我的母親,卻想要弟弟,祖母也日日盼著弟弟,我還曾聽見她與齊嬤嬤說什么‘這么多年了,好容易才盼來了一個孫子,誰敢阻攔我抱孫子,我就跟誰拼命’,若我們懲罰了彭姑姑,祖母會不會不高興啊?” 這下就連平老太太也忍不住若有所思起來。 顧蘊心下暗喜,一切都在朝著她預期的好的方向發展,如今就看外祖母和舅舅們能不能舉一反三的想到為她多爭取一些好處了,若他們想不到,自己少不得只能再“提醒”他們一回了。 適逢平大太太貼身的mama進來稟告:“顧家大夫人打發人送了午膳來,老太太與老爺太太們一路舟車勞頓的,要不先用午膳?” 平老太太一路上便沒什么胃口,如今知道了女兒所受的委屈,越發沒了胃口,聞言因皺眉道:“你們帶了蘊姐兒去吃罷,我沒胃口,就不吃了。” 平大太太忙道:“娘,人是鐵飯是鋼,您已好些日子沒好生吃過一頓飯了,再這樣下去,身體如何吃得消?您就算不看我們,也要看蘊姐兒啊?!?/br> 顧蘊忙也道:“外祖母,去吃飯嘛,去吃飯嘛……”雖然很不適應,可為了能說動平老太太,她還拉著平老太太的手晃啊晃的。 所幸平老太太真就吃這一套,被她晃得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容,“唉喲”道:“好了,外祖母跟你去吃飯便是,你再搖下去,外祖母的老骨頭都要被你搖散了?!?/br> “外祖母才不老呢!”顧蘊說著,婉拒了平大太太要抱她的好意,牽著外祖母的手去了外間。 祁夫人讓人送來的午膳全是素菜,一律盛在七寸長的甜白瓷盤子里,十分的精致。 平老太太見祁夫人這般周全,兼之有顧蘊在一旁彩衣娛親,不時的給她夾這夾那的,不知不覺便吃了一碗飯下去。 看得平大老爺和平二老爺暗自松了一口氣,只要母親不再糟蹋自己的身體就好。 一時飯畢,平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本就一路舟車勞頓的,又才經歷了大悲大怒,免不住就露出了幾分疲態來。 平大太太因說道:“要不讓我和二弟妹先服侍娘小睡一會兒,待娘醒了后,我們再繼續商量小姑和蘊姐兒的事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