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這才真是豺狼剛去,餓虎又來。 “沒事,我們還有機會。我讓付貴去救姜石匠了。沒有他指引,孫殿英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墓道的門。現在蔣介石和其他高級官員就在北京視察,他不敢耽擱太久鬧出大動靜……” “那我們該怎么辦?”劉一鳴緊張地問。 許一城拍了拍劉一鳴的肩膀,抬頭望天,那兩道剛才在生死之間都不曾顫動的雙眉,此時終于擰在了一起。 “維禮已為此犧牲自己性命,接下來,就看我的了。” 第十一章 孫殿英炮轟慈禧墓 馬蘭關前的伏擊戰(zhàn)只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伏擊開始出了點小意外,但總體來說還不錯,擊斃土匪一百余人,自身傷亡十多人。孫殿英對這個結果很滿意,雖然王紹義跑了,但兩人本來也沒什么仇怨,沒必要窮追猛打,打垮就算了。 最讓孫殿英高興的是,這一戰(zhàn)繳獲了十幾輛大車,而且是帶著轅馬的。這都是王紹義帶來打算裝財寶的,除了被黃克武趕走一輛,其他的全成了孫殿英的戰(zhàn)利品。 “我那義弟不知跟王紹義有啥仇,這次老哥哥我算是給他出口氣了。”孫殿英叼著煙卷,望著關前谷道里橫七豎八的尸體,對譚溫江感慨道。 “有人報告說看見黃克武趕著一輛馬車,帶著他和一個女的往外跑了。”譚溫江畢恭畢敬答道。 “嗯,不錯,沒損傷就好,不然我這一仗,就枉做惡人了。”孫殿英把煙卷往地上一扔,拿鞋跟兒一碾,“傳我命令,全體集合!” 譚溫江一聽,目露興奮,忙吩咐傳令兵下去。很快十來把軍號響起集結號,此起彼伏。除了搜檢戰(zhàn)場搬運尸體的幾十號人以外,其他伏擊部隊都紛紛集結到了馬蘭關前,排成了一個勉強算是整齊的方陣隊伍。 孫殿英拿著馬鞭,背著手在隊伍前來回踱了幾步,大聲道:“弟兄們,今天你們打得漂亮,辛苦了。”士兵們齊聲回答:“孫軍座辛苦。” 孫殿英滿意地揮了揮手,然后一指馬蘭關:“很多人可能不明白,咱們今天為啥要打這仗。你們知道這道關后頭是啥不?后頭叫東陵。啥叫東陵,就是埋著滿清那些個皇帝的陵墓。” 士兵們不明所以地交換著眼神,不知道這位大帥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孫殿英換了一副憂傷的臉色,指了指自己:“你們知道咱的身世不?咱的祖先,叫孫……”他說到這里,略有些結巴,急忙攏起袖子,看了眼手心里的紙片,這才繼續(xù)道,“叫孫承宗,是大明東閣大學士。滿人皇帝南下的時候,咱祖先死守高陽,最后全族力戰(zhàn)而死,只逃出一個兒子來,隱姓埋名,流傳下一支,一直傳到咱這兒。祖先之仇,咱是片刻不敢忘了,一門兒心思琢磨著怎么替他們報仇……”孫殿英說到這里,語帶哽咽,不得不停下來擦擦眼淚,順便又瞅了一眼紙片。 “滿人當初殺咱全家,現在滿清沒了,皇帝跑了,不過他們的墳墓還在。弟兄們,你們說,殺親之仇,是不是該報?這滿人皇帝的墳,既然近在眼前,是不是該挖?” 譚溫江帶頭喊起來:“是!該挖!該挖!為孫軍座報仇!”士兵們也一起大吼起來,越吼越明白,越吼越興奮。 孫殿英謙遜地擺了擺手:“咱知道啊,挖墳掘墓這事不地道,有損陰德。可是也得分情況,滿人欠咱手里太多血債,孫閣老,袁督師,再往前數,還有打金人的岳武穆,這一筆筆賬,都得還清楚!再說了,咱們現在既然是國民革命軍,就得有點革命行動。前幾年,鹿鐘麟將軍不是把溥儀從故宮攆出去了嗎?還把大炮給架到門口,那可真他娘的過癮。今天咱們就學一學鹿將軍,把這些皇帝從東陵里攆出去,也是應該的。對不對?” “對!對!”麾下士兵已經不用動員,自發(fā)地呼喊起來。 孫殿英說得興奮了,把槍往那兒一放:“既然現在要革命了,就要革命到底,徹底砸爛這些皇帝太后,才能共和民主!”說到這里,孫殿英大喝一聲:“好!聽我的命令,入東陵!取寶!” 孫殿英剛說完,喀嚓一聲巨響,天空中一個驚雷滾過,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本來特別興奮的士兵們,忽然又有些疑惑。孫殿英仰起頭來,咧開嘴哈哈大笑:“你們看,連老天爺都看不過眼,迫不及待等著拿雷劈呢。那些滿清皇帝躲在地下陵墓里,雷劈不著,咱們幫老天爺個忙,把他們拽出來!” 他一說完,士兵們的疑惑頓消,雙目放光,摩拳擦掌。孫殿英到底是不是孫承宗后人,這誰也不知道,可他們都明白,這墳地里埋的可是皇帝,里面藏著的寶貝得有多少?現在要進東陵,肯定見者有份,一個人能分多少好處?財帛動人心,幾乎所有人眼睛都紅了。 隊列頓時有些維持不住,大家往前擠著,都想第一個踏進東陵,孫殿英趕緊讓譚溫江維持秩序,自己整整皮帶,一馬當先,邁步朝馬蘭關的城門走去。 這時又一雷聲隆隆滾過,孫殿英突然停住了腳步,略帶驚訝地抬頭看去。 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擋在了馬蘭關前,擋在了孫殿英的身前。這個身影頎長挺拔,頭上還包著一塊被污血污染了的手帕,在那里一站,淵渟岳峙,如同生根一般。 “義弟?你跑回來了?”孫殿英又驚又喜,上前哈哈大笑,要去握住他的手。許一城淡淡道:“剛才孫軍座的演講,我都聽到了。”孫殿英道:“聽見啦?那就好!你放心,咱講義氣,有福同享。開了東陵,好東西也有你的一份。” 許一城看著他,語氣平淡,卻字字沉重:“這件事,我絕不允許。” 孫殿英眉頭一皺:“義弟,你這是說啥呢?”許一城道:“軍座與清宗室恩怨,我管不得。但挖墳掘墓,是有悖人倫的大罪,軍座不可留下罵名。” 孫殿英道:“那是滿人胡勒勒的瞎話兒,可不能信。” 許一城上前一步,目光如火:“先秦之時,jian人發(fā)墓者誅;漢時,穿毀墳隴者斬;唐時,發(fā)冢開棺者絞;大明律嚴治盜墓之罪;大清律挖墳掘墓者重治三十六條;民國律盜墓最高可至槍決。歷朝歷代,此舉皆是大逆大惡。軍座你要做不義之人嗎?” 孫殿英被說得有點惱火:“這是滿清狗皇帝的墓,我給我家先祖報仇,有什么不對?你也是漢人,怎么站到那群滿人那邊去了?” “那你勾結倭寇,盜我中華又算怎么回事?” 孫殿英跳起來瞪著眼睛辯解:“你胡說!這跟日本人有什么關系?!再瞎說老子斃了你!” 許一城絲毫不懼,慨然上前,又把孫殿英逼退了一步:“滿清已亡,東陵已成國家之物,理當保護周全,以留后世。你今日勾結日本人挖東陵,明日勾結俄國人挖西陵,后日誰又勾結美國人去挖明陵、宋陵、唐陵、漢陵,秦陵,我中華可還有歷史可言?文化血脈豈不是要寸斷?” 聽著這些大道理,孫殿英終于有些不耐煩了,笑臉一收,陰惻惻地問道:“那我要是堅持要開呢?義弟你就一個人,我身后可是有一個師呢。” 許一城微微一笑:“我一個人,自然是螳臂當車。不過軍座覺得蔣中正如何?” 一聽這個名字,孫殿英嘴角一抖,又退了一步。如今整個中國,要數這位最接近皇上了。許一城道:“蔣公正在北京視察,我已把身邊的人派回京城。如果軍座執(zhí)意動手,那我也只好向蔣公和北京諸家報館揭發(fā)。” “哼,蔣公正是用人之際,怎么會為幾根死人骨頭對付我呢。” “屆時輿論嘩然,只怕蔣公也不會維護一個新收編的雜牌軍,反而要殺雞儆猴呢。” 孫殿英一聽,頓時沉默下來,許一城這是結結實實砸在了他的軟肋上。蔣介石心眼小,嫡系雜牌分得清楚,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萬一東陵事起,蔣介石愿不愿意袒護他,還真不好講。 許一城見他頗有些動搖,換了個口氣:“義兄,你看了那么多戲文,哪個英雄好漢以挖墳為榮?挖墳掘墓,報應不爽,還請早退啊。”不料孫殿英眼皮一翻,卻耍起無賴來:“我開了便走!沒有證據,誰敢抓我?” 許一城道:“東陵奇大,里面機關甚多。軍座你縱然有一個師,若不知墓道所在,掘開得花上十幾天工夫。”孫殿英“呃”了一聲,這挖墳掘墓是個技術活,他確實不太熟。 許一城道:“有這點時間,足夠我去京城召集記者過來拍照再返回北京登報了。” 孫殿英氣得拔出槍來,頂住許一城的腦袋:“你這沒義氣的混蛋!老子對你這么好,你非要來壞事!咱一槍弄死你算了!”許一城也不躲,閉上眼睛安靜地等著,似乎根本不怕。 這個許一城趕不走,打不得。這個時候,孫殿英真有點萌生退意了。民族大義啥的孫殿英不關心,但東陵一挖十幾天,真被蔣介石知道,鬧大了他可真有點擔心兜不住。孫殿英撮了半天牙花子,還是把槍給放下來,悻悻道:“把你給崩死了,廖定非跟咱拼命不可。”言語之間有了退意。 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孫軍座,別來無恙?” 孫殿英一看,居然是堺大輔,臉色頓時不好看。他的財路斷絕,就是拜這個人和他身后的芹澤商社所賜,雖然被迫與之合作,可這種城下之盟實在是憋屈。 堺大輔看了眼許一城,優(yōu)雅地做了個請的姿勢:“我們來給孫軍座送一份賀禮。”然后他的身后閃出臉色冷峻的姊小路永德,他緊緊抓著一個皮如棗核的老人——正是姜石匠。 “此人姓姜,是當年修建慈禧墓的唯一幸存者。有他指引,孫軍座可是事半功倍啊。” 許一城的腦袋“嗡”了一聲,姜石匠應該是被付貴接走了才對,怎么現在落到了日本人手里?那付貴呢? 孫殿英聞言大喜,他又看了許一城一眼,略帶畏縮。畢竟他剛梗著脖子否認跟日本人合作,這幾分鐘不到,就被打臉了。堺大輔道:“成大事者,不拘于小節(jié)。孫軍座,您身后有大軍,前方是東陵,姜石匠又在這里,天時地利人和一應俱全,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孫殿英本來略有消退的yuhuo,呼啦一下被煽動起來了。他看看下面蠢蠢欲動的士兵,握緊了拳頭,大聲說“走!”堺大輔道:“我們之間的協(xié)議,希望孫軍座別忘了。”孫殿英冷哼一聲,既不否認也不同意。拎槍朝馬蘭關里頭走去。 “你們不能進去!” 許一城大吼一聲,雙臂展開,朝孫殿英撲去。姊小路永德一把按住他,要把他踢開,孫殿英卻怒喝道:“那是我義弟!誰敢動他?” 堺大輔使了個眼色,姊小路永德放開許一城。孫殿英蹲下來對他道:“義弟,趕明兒老哥哥再給你賠罪,啊。”然后直起腰來,對關前的士兵們中氣十足地喊道:“弟兄們!給我沖啊!開了東陵,好東西隨你們拿!” 這一句話喊出來,如同解開了千百個關著野獸的鐵籠。一陣海嘯般的呼喊在馬蘭關前掀起,讓空氣為之一振。軍隊的隊形再也維持不住了,這些餓極了的士兵紛紛扔下武器,瞪紅了眼睛,撒腿就跑,唯恐跑慢了什么都拿不到。 馬蘭關前霎時一片混亂,貪婪洪流沖垮了良心的堤壩,朝著東陵奔涌而去,一往無前。 許一城呆呆地望著這一切,他張開嘴,試圖呼喚,卻沒有聲音。他急忙去扯孫殿英的袖子,可孫殿英一甩手,朝前走去,不愿和他拉扯。許一城一轉身,又要拽住另外一個沖過去的年輕軍官。他之前在馬伸橋曾經見過這個軍官,當時他的態(tài)度畢恭畢敬,談吐得體。可現在他年輕的面孔變得扭曲,根本懶得理睬許一城,把他往旁邊一推,大踏步地沖過去。 許一城無法保持冷靜了。他吼叫著,想去攔住每一個人。可嗓子都喊嘶啞了,卻無濟于事。他拽住一名老兵,被推開,再拉住另外一人,又被推開,有時還會被人踹上一腳,撲倒在地,再爬起來,狼狽不堪。過不多時,他的長袍被扯裂,渾身沾滿了泥土,頭發(fā)蓬亂。在這一片洪流面前,他就像是一塊微小的礁石,根本無法抗拒,更無法撼動大局。 一個看年紀只有十五六歲的娃娃兵興奮地朝前跑去,許一城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近乎瘋狂地喊道:“不能去,你們不能去啊!你還小,你該知道這不對!”那娃娃兵惡狠狠地一拳搗在許一城肚子上,帶著和年紀不符的兇狠喝道:“滾你媽的蛋!別妨害老子發(fā)財!” 聽到這句話,許一城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他突然意識到,這一切只是徒勞,這一切什么都不能改變。劇烈而龐大的情緒在胸口炸裂,那種痛苦更甚于腹部中的一拳,仿佛連靈魂都為之粉碎。許一城身形搖動,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終于在洶涌的人群中緩緩倒了下去,倒在了馬蘭關前。 士兵們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倒在地上——就算有人注意也根本不會關心——他們的眼中已經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無數雙腳飛速移動,踏過許一城的身體,如同踩過一段枯木和碎瓦礫。 在遠處的孫殿英停下腳步,惋惜地看了一眼,知道這樣下去,他很可能會被活活踩死。孫殿英搖搖頭,叫來兩個衛(wèi)兵把他從亂軍中拖出來,繼續(xù)前行。堺大輔和姊小路永德一直旁觀著這一切,堺大輔唇邊勾起一絲微笑,問道:“你覺得如何?” 姊小路永德那張死板的臉劃過一絲情緒波動:“支那人里,算是難得。” “所幸這樣的人不太多。”堺大輔朝許一城被拖走的方向微微低了一下頭,不知是在致敬還是告別。 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肩頭,隨即第二滴、第三滴……很快雨水連成了一條線。大雨在此時終于傾盆而下,如瀑的雨水阻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卻澆不熄他們的野心。 ……在一個混沌復雜的夢中,許一城見到了許多人,陳維禮站在前往日本的輪船上,朝他興高采烈地揮手。站在他身邊的是富老公,一身錦緞氣定神閑,那條輪船卻變成了東陵的神道。海蘭珠、劉一鳴、黃克武、藥來、付貴和木戶教授依次出現,每個人都慢慢老去,稍現即逝。最后出現的是他的妻子,她懷抱著未出生的孩子,雙唇嚅動,卻沒有聲音。她慢慢隱沒在金黃色的光芒里。許一城仿佛看到懷中的孩子在不斷成長、衰老,不久也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身影。那身影既陌生又熟悉,面容模糊,只是倔強的樣子從來沒變過。許一城伸出手去,想對他說些什么,他卻甩開手,在視野里消失…… 許一城平靜地睜開眼睛,發(fā)現自己躺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病房里,許夫人伏在病床前,正在睡覺。 許一城試圖伸手去摸她的頭,一動,她就醒了。看到許一城恢復了神智,她挺著大肚子站起來,從旁邊桌子上拿來聽診器和血壓計,給他細致地檢查。在整個過程中,許夫人都沒有說話,全神貫注,檢查得格外細致,連皮膚上的一塊小疤都要用手指摸過。許一城幾次要開口,都被她的目光制止。許一城索性不吭聲,注視著她忙碌。 好不容易檢查完畢,許夫人說:“身子沒大礙。你就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多休養(yǎng)一陣就沒事了。”許一城苦笑一聲,他感覺自己的魂魄似乎被抽走了一半,整個人空洞而茫然,完全被一股消沉之氣所籠罩。這可是現代醫(yī)學檢查不出來的。 許夫人看出他的情緒,朝旁邊瞟了一眼:“你已經比付貴好多了,他一直到現在還在隔壁躺著呢。” “啊?他傷得嚴重嗎?” “腦震蕩,搶救回來了,不過沒兩三個月別想下床。” “是我害了他……”許一城掙扎著,想下床去探望一下。許夫人道:“小劉、小黃和小藥一直輪流在門口守著,他們應該有要對你說的事。你現在要見他們嗎?” “嗯。”許一城點點頭,他急于知道東陵后來的情況。 許夫人拉開門,探出頭去。守在門口的是黃克武,他一聽說許一城醒了,大喜過望,進了病房打量了許一城幾眼,說我去喊人,然后沖出門去。 “哦,對了,海蘭珠小姐也來探望了。”許夫人一邊低頭整理床鋪,一邊淡淡地說道,“她說在平安城的時候,形勢所迫,跟你辦了一場假婚禮,做不得數,讓我不必擔心。” 許一城略窘迫地開口道:“呃,她是宗室那邊派來合作的……”許夫人伸出指頭,封住他的口,把那塊重新洗得干干凈凈的手帕,塞回到他身上,低聲說道,“你也真是的,我差一點就以為見不到你了。”直到這時,她的聲音里才帶著一絲顫抖。許一城嘆息一聲,抬起胳膊想要把她摟在懷里,這時外面?zhèn)鱽磬枥锱纠驳哪_步聲,許一城連忙把胳膊挪開,三個小家伙風風火火沖進病房。 許夫人整了整額發(fā),對他們道:“你們等一下要說給一城的事,是壞事?”三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劉一鳴勉強點了下頭。許夫人看向許一城:“你非得現在聽,對吧?” 許一城面色蒼白地開口道:“東陵那邊……”許夫人截住他的話:“不用講給我聽,你確定自己受得了?”許一城“嗯”了一聲。許夫人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們這些男人吶……別談太久。”然后抱著一堆臟床單出去了。 三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消沉。東陵被孫殿英糟蹋,他們的一番努力,可以說是全部付諸東流,大家都有些灰心喪氣。此時看到許一城也是失魂落魄的模樣,三人更是情緒低落。 “后來他們還是盜了東陵,對吧?”許一城的聲音虛弱,不帶什么力氣。 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還是劉一鳴開口說起經歷來。 那天許一城昏倒以后,被孫殿英的人抬了出去。不過那些衛(wèi)兵也急著進東陵去發(fā)財,草草把許一城扔在馬蘭關外,就跑掉了。劉一鳴等人趕到以后,吩咐黃克武和藥來把許一城火速運回城去,他自己則弄了一套十二軍的軍裝,裝成一個普通士兵混進東陵。 劉一鳴知道,東陵勢必不守,但如果就此放棄,只怕連懲兇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心思深重,知道許一城已無法主持大局,便決定親自以身犯險。 當時整個場面十分混亂,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根本沒人來查驗劉一鳴的身份。劉一鳴混在亂兵里,進了東陵。他很快發(fā)現,這些孫殿英的兵跑了一個漫山遍野,像一群沒頭蒼蠅一樣亂轉。東陵地面上的值錢東西,早就被毓彭和墾殖局的人賣光了,真正的好東西都藏在諸陵地宮里。而地宮防備森嚴,不是隨便幾個游兵散勇就能挖開的。盜掘東陵這種規(guī)模的陵寢,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和統(tǒng)一的指揮。 于是他借著大雨,逐漸靠近孫殿英,劉一鳴相信這個人一定有安排。果然,劉一鳴很快發(fā)現,孫殿英和那兩個日本人以及押送著姜石匠的親衛(wèi)隊一直沒亂,他們堅定不移地朝著普陀峪定東陵而去,那里埋葬著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名聲太臭,關于她的奢靡留下了太多傳說,清代任何一個皇帝都不如她。孫殿英把慈禧墓選做目標,是早有預謀。 孫殿英他們抵達了定東陵以后,開始吹號召集附近的士兵集合。劉一鳴也被當成一個小兵,排在第一排,把寶頂附近的土都挖開。然后他看到姜石匠被帶到定東陵里,被譚溫江逼問當初的墓道位置。搞清楚位置是在明樓旁側琉璃照壁下面。找到以后,姜石匠就被丟出去了,孫殿英派了幾個工兵過去查探,結果碰到了一堵金剛墻。 金剛墻是用花崗巖砌成,中間縫隙澆入桐油和糯米漿,堅固無比。孫殿英先是讓人去砸,大錘砸在上頭只留下幾個白點。然后一個軍官出主意,用硝鏹水去澆,試圖給石隙化松,但也失敗了。孫殿英一怒之下,調來一批炸藥,一口氣把地宮大門給炸開。 地宮開了,里頭又碰到一扇漢白玉的石門,石門后頭被一根石柱頂著。這石柱叫自來石,修建的時候就吊在門后,等大門一關,石柱就自動滑下來,把門從里面頂住,誰也開不得。孫殿英本來還想用炸藥,但怕把整個墓xue震塌了,只得糾集了百十號人不停地撞,硬生生把自來石給撞斷了。 地宮門一倒,慈禧的梓宮終于門洞打開。原本還算略有秩序的盜墓大軍徹底亂套了。先是孫殿英,然后是譚溫江的衛(wèi)隊,后來所有人都蜂擁著沖進去。這些人半年沒發(fā)薪餉,見到遍地珍寶,如同老鼠掉進油里一樣,開始哄搶。那種混亂而瘋狂的場面,劉一鳴這輩子也忘不了。 慈禧墓里的寶貝,那是真多,連過道里都堆滿了各種珠串、金佛、玉珊瑚什么的。結果碰到這些亂兵,慈禧棺材被撬開,她身上蓋的經被,嘴里含的寶石、頭上戴的珠冠,甚至鑲嵌的金牙都被拔出來。地宮內的其他珍寶也被劫掠一空。慈禧尸骸被拋到墓道上,腦袋被踩得稀巴爛。至于姜石匠,其中一名軍官嫌他礙事,一槍給斃了。王紹義準備的那些大車,都被孫殿英用上了,一車一車地往外運。劉一鳴親眼所見,那對慈禧太后枕在腦袋后頭的國寶翡翠西瓜,被譚溫江親手交給孫殿英,他左看右看,笑得嘴都合不攏。 許一城聽了,眼神一黯,不是可惜慈禧——那個老妖婆絲毫不值得同情——而是這么多珍寶慘遭劫掠,被毀掉的東西恐怕會更多。這對一個學考古的人來說,真是莫大的折磨。 “這都要怪我,我早就該想到,人心的貪欲,豈是尋常手段可以克制的。我學藝未精,鑒人不明,以致有此橫禍啊……”許一城自責而痛苦地皺著眉頭。 劉一鳴搖搖頭:“許叔,這您就說錯了。孫殿英盜墓,是日本人一手策劃,有您沒您,早晚都要出手。”許一城連忙問道:“對了,堺大輔他們,你看到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