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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古董局中局3:掠寶清單(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14節

第14節

    民國初年北京禁過一陣煙,很快袁世凱開始收鴉片稅,從此死灰復燃。此后歷屆北洋政府對鴉片都表面上反對,私下里縱容,個別如曹錕等人,還要搞官賣軍賣。所以這些年來,別看民間的禁煙呼聲一直很高,官面兒上也一個又一個禁令地頒布,但實際情況卻愈演愈烈。日本人如今要橫插一杠,這是打算趁張作霖潰退革命軍未及北上的政府力量真空期,趁機攻占整個華北的鴉片市場,所圖非小啊。

    沒抓到古董,卻引出了大煙。這個意外之得讓劉一鳴哭笑不得。他扶了扶眼鏡,盤算著接下來該怎么辦。

    “噓!”藥來忽然把劉一鳴的腦袋按下去。那個貨棧的門忽然開了,從里面走出一隊人。劉一鳴一眼就看見那個高個子身在其中,但藥來一聲低聲的“哎喲”聲,讓他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個人身上。

    那是一個中年人,面如鷂鷹,正是藥慎行——難怪藥來差點喊出聲音來。

    五脈的下一任族長,居然背地里在存鴉片的倉庫跟日本人見面,這個驚人的發現讓這兩個年輕人一時間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越來越看不懂這局面。

    遠處的人渾然不覺被窺視,兩人簡短地交談了幾句,然后握手告別。藥慎行沒叫黃包車,而是謹慎地步行離開,很快就消失了。藥來低聲道:“我覺得我爹跟鴉片的事應該沒關系,只是借這個地方談別的事。”他看劉一鳴眼神狐疑,趕緊解釋說,“我爹一向最討厭鴉片,身體對那玩意兒過敏,得病的時候醫生都不敢用。”

    藥來在絮絮叨叨,劉一鳴臉色卻陰沉下來。如果不是為了毒品,那只能是為了古董之事。許一城一直認為東陵失竊和日本的考察團有密切聯系,只是沒有實質證據,這次算是間接證實。

    可藥慎行在這里是扮演的什么角色?

    劉一鳴看了一眼藥來,把這些揣測藏在肚子里。父子連心,他現在可不知道藥來會怎么想。

    這時藥來大喊一聲:“不好!”劉一鳴抬眼去看,發現那個高個兒朝著土地廟徑直沖過來,速度奇快,來勢洶洶,明擺著就是沖他們來的。劉一鳴一驚,一定是剛才他們倆被藥慎行的突然出現嚇住了,不留神露出了破綻。

    那個日本人的眼神非常可怕,跟鷹鷂子似的,瞪一眼比蟄一下都疼。他跑得非常快,剛發現他們倆,三步兩步就撲過來了。劉一鳴剛來得及反應把藥來推開,藥來若不是平時習慣躲他爹的竹板,油滑得像泥鰍一樣,只怕也會被抓進去。他跳進小河溝,僥幸逃走,劉一鳴卻被日本人帶了回去。

    藥來不敢回五脈,生怕被他爹發現,也找不到人商量,只好守在西直門城外,等著許一城他們回來。

    聽藥來講完遭遇以后,所有人都傻了。藥慎行這個人平時權欲心重了點,可做事嚴謹,恪守家規,許一城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去南城貨棧跟日本人碰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付貴率先打破沉默:“事不宜遲,我們先去救人,再說其他的。”其他人對這一點沒有異議。

    于是馬車即刻調頭,在藥來的指引下,朝著南城外的貨棧飛奔而去。中途付貴還碰見幾個相熟的長警,他告訴這些長警有個查貨的機會——警察說查貨,那就是敲竹杠,是個肥差,于是那幾個警察興高采烈,跟了過來。

    付貴問警察怎么北京城突然變得這么亂,警察告訴他,原來今天下午一股濃煙從總統府飄起來,繚繞了大半個府右街,半個北京都看得見。都說張大總統準備跑回關外了,所以要把機密文件什么的燒掉。甭管是不是真的,老百姓真信了,都開始收拾東西往城外跑。吳郁文自己也不知跑哪去了,京師警察廳陷入癱瘓,更別說維持治安了。

    總之一句話,北京城現在是徹底亂套了,他們回來得可真是時候。

    這一行人來到貨棧,正趕上晨曦初亮。貨棧里頭隱隱還亮著燈,門口還加派了兩個人站崗,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看來對方也已經存了戒備之心。

    “咱們怎么辦?直接沖進去?”許一城問。他對古玩考古熟稔無比,但對這些事情就完全無知。付貴沒搭理他,直接看向藥來:“你說你看見他們運煙土出去了?”藥來一拍胸脯:“絕對沒錯,運的是‘一顆金丹’,那可是上好貨色。”

    付貴點點頭,回頭對警察們說:“你們聽見了?這里私藏煙土,可得好好查一查。”警察們發出一陣興奮的議論聲,摩拳擦掌。

    煙土這東西,雖說廣為流通,但明面兒上卻屬于違禁品。歷屆政府暗地里縱容,但從來不敢公開宣布鴉片合法。所以警察最喜歡查禁這類東西,師出有名,油水豐厚。付貴心細如發,早看見貨棧前的日本字,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這些長警膽小如鼠,不會去招惹日本人。打著查禁鴉片的名義,厚利當頭,就能讓他們鼓起勇氣了。

    付貴叫上四名警察,徑直走了過去。到了貨棧門口,那兩個守門的喝令站住,付貴把自己證件一亮,冷冷道:“京師警察廳,現在懷疑你們這里私藏大煙。”守門的面面相覷,有點不知所措。其中一人說我們這是芹澤株式會社的產業,不歸中國管。付貴臉色一沉:“放屁,這里又不是租界。只要是在北京城,就是我們警察廳的地盤!”他一揮手,四個警察如狼似虎,把這兩個守門的槍給下了,直接按倒在地。付貴雙手一動,兩個人的下巴和手腕都給卸了。不傷人命,但戰斗力是徹底廢掉了。

    這個手段,讓黃克武臉色一顫。如果換了是他,最多是找繩子捆住拿毛巾塞嘴,可沒付貴這么狠辣。

    付貴打開貨棧大門,讓藏在附近的許、黃、藥等人過來,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喝令搜查!那幾個警察興奮不已,一個個抄起警棍,吆喝著奔向貨倉和值班室。不一會兒工夫,他們攆出七八個人,大部分是中國人,還有兩個日本人。這些人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嘴里嘟嘟囔囔,對突如其來的搜查大為不滿。付貴掏出槍,朝天開了一槍,大聲喝道:“警察辦事,都給我趴下!”那些人立刻趴在地上雙手抱頭,比兔子都利索。

    這時在黑暗里傳來哎喲哎喲幾聲慘叫,付貴順著聲音望去,看到兩個警察從貨倉里飛了出去,摔在地上。他眉頭一皺,這兩個人雖然不是什么強手,但體重在那兒擺著,現在居然被人直接扔出來,那個對手的力氣可不小。又是兩個警察沖過去,很快也慘叫著躺倒在地。

    貨倉門口出現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藥來一指:“就是他!我們就是跟蹤他找到這里的,一鳴也是被他抓走的!”許一城對付貴道:“這個人我在大華飯店見過,堺大輔身邊的,我懷疑是個軍人,要小心。”

    正說著,黃克武已經撲了上去,與那個人戰成一團。黃克武是形意拳的高手,起手不留情面,而那個人左支右擋,顯得游刃有余。如果有練家子在旁邊就能看出來,這個人動作洗練,只是在試探黃克武的拳路,等到十幾招過后,他突然抬起右拳,朝前猛然一刺。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黃克武雙臂急忙一封,卻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涌來,噗通一聲仰面跌倒在地。

    那人晃了晃腦袋,脖子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兇悍無比。黃克武從地上跳起來,大吼一聲,又撲了過去。那人沒料到黃克武居然這么快就回過氣來,兩人又打成一團。

    此時整個貨棧大院都被控制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們兩個身上。許一城不會功夫,只能旁觀。他看得出,那人的拳法簡單直接,毫無花巧,力量卻極大。黃克武雖然身體素質很好,但臨敵經驗就差很多了,完全處于下風。

    沒人注意到,這個時候付貴如鬼魅一般鉆到兩人身旁的貨棧臺階旁,如同一只躲在陰影中的狼,冷冷地盯著那個人。黃克武和日本人又一次yingying相撞,結果被震退了兩步,勉強站住。趁兩人分開的一瞬間,付貴猝然出手,手里揚出一把白灰,全鉆進那人眼睛里。

    那人猝然遇襲,眼前一黑,然后覺得眼窩生疼無比。他的性子堅忍,經過極短時間的驚慌后,居然生生忍住,疾步后退,謹守門戶。黃克武哪肯放過這個機會,弓腿一彈,整個人如炮彈一樣沖到他胸前,猛地一撞,把他撞倒在地。

    付貴毫不猶豫,又一次出手。這次他撒的不是白色煙塵,而是一碗水。水恰好澆在那人滿是白灰的眼窩里,發出嘶嘶的聲音。那人終于發出一聲慘叫,雙手捂住眼睛,在地上滾動。付貴立刻沖上去,咔吧咔吧兩聲,把他胳膊關節卸掉,這才站起來。

    黃克武喘著粗氣,一臉鼻青臉腫地過來,低頭一看,才明白那白色粉末是生石灰。每個貨棧的旮旯都會堆放著一點生石灰,在夏天當干燥劑用。剛才付貴估計是隨手抓了一把在手里,又抄了一碗守衛解渴的井水,派上了大用場。

    黃克武的心情很復雜,那家伙的戰斗力太強,若沒這把灰肯定拿不下來,可師傅也教導過,說撒石灰是下三濫的手段,學武之人絕不能用。付貴看出他心思,冷冷道:“我不是習武之人,我是辦事的警察。”

    藥來這時鉆進貨倉,把劉一鳴給攙扶出來。劉一鳴鼻青臉腫,精神萎靡不振,所幸沒有生命危險。據他說,被抓進貨倉以后,那個人審問過自己被誰指使,還拷打了一番,但他一直咬緊牙關沒說。

    幾個警察在貨棧里搜出不少煙土,又喜又驚。喜的是,這些煙土若是充公,好大一筆收入;驚的是,他們現在回過味兒來了,這是日本人的地盤,得罪了外國人,可未必會有好果子吃。付貴對他們說,天塌下來我頂著,他們這才忐忑不安地開始清點存貨,救治受傷同伴。

    他們找了一間空貨倉,把那人捆好,然后取來干布和菜油替他洗了眼睛。許一城踱到他面前問道:“你是誰?”那人先用日語說了一句,然后用生硬的中文回答:“姊小路永德。”這是一個很有中國風味的名字,不過看他棱角分明的面相,可不像是溫文儒雅之士。

    “你是支那風土考察團的人?”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聯系日本大使館。”姊小路永德答非所問,語調機械冰冷。

    “堺大輔去哪里了?”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聯系日本大使館。”

    “陳維禮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們來中國到底有什么企圖?”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聯系日本大使館。”

    許一城相信姊小路永德掌握著很多關鍵情報,可這個混蛋除了報出自己的名字以外,一直只在重復這一句話,有恃無恐。這種真相近在眼前卻無法觸及的憋悶感,讓許一城氣不打一處來,心情極度煩躁。

    平安城的挫敗讓許一城特別郁悶,現在碰到這么一個悶葫蘆,更是讓他心浮氣躁。陳維禮的死、半張神秘信箋、寶劍圖影、支那風土考察團、東陵盜掘,每一個謎團都彼此關聯,可偏偏一個都沒解開,就像是一個九連環,怎么解都解不開。

    這時付貴把手按在許一城肩膀上,淡淡說道:“掌眼,我不行;審問,你不行。”他讓黃克武拿來一個鐵皮水壺打滿水,然后把姊小路永德平躺下來,從懷里掏出一塊白紗布。

    其他人都被趕出去了,付貴把白紗布蒙在姊小路永德的臉上,慢慢說:“在我們中國,這叫龍王拜壽。”然后拎起水壺,輕輕一點,讓水一滴一滴地流出來。這些水滴先是滴在紗布上,然后慢慢滲透下去,撲到鼻子里。開始時紗布能吸水,還不怎么覺得,等到紗布吸水飽和了,就開始嗆鼻子了。受刑的人會有強烈的窒息感,偏偏水又滴得緩慢有致,把這種恐懼感放大到最大,不出一個小時犯人就得精神崩潰。

    京師警察廳別的能耐沒有,嚴刑拷打師承大清,什么陰損手段都有。這個龍王拜壽已經算是比較文明的一種,對付有身份的犯人才用這招,為的是不落下傷痕,萬一日后翻案還能留有余地。付貴知道這個日本人身份特殊,打得罵得,但如果真弄死了,可會惹起很大風波。

    不過這家伙還真是硬氣,在龍王拜壽之下,居然還一直死硬著不吭聲。付貴連倒了三壺水,胳膊都拎酸了,他仍舊不說話。付貴覺得不對勁,掀開紗布,發現這日本人居然昏過去了。

    付貴走出倉庫,沖許一城搖搖頭,表示暫時拷問不出什么東西。他比了個手勢:“借一步說話。”

    兩個人走到倉庫外面,付貴道:“現在局勢越來越壞了,南邊的軍隊越打越近,張作霖也要跑了,北京城已經成了無主之地。”

    “你的意思是?”許一城猛一抬頭,眼神銳利地瞪著他。

    “暫時放棄吧,現在沒有人會幫我們。”付貴說。

    他說得有道理。五脈就是一群廢物,清宗室有錢,但力量十分有限,政府和警察廳形同虛設,放眼京城,他們尋不到任何一個強援。而他們的對手,姊小路永德背后是支那風土考察團,考察團背后是日本帝國;王紹義背后是馬福田匪幫,這兩個一大一小,都是無可撼動的龐然大物。

    “等局勢平靜點,再去查陳維禮之死也不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付貴盯著許一城。他的言下之意,陳維禮的事可以擱置,至于海蘭珠,那并不是許一城的責任。宗室強行要她跟隨,責任就該由他們自己承擔,通報一聲毓方就夠了。

    “越是混亂,越會有人趁火打劫。王紹義打算盜東陵,那個現在不知在哪兒的風土考察團也一定別有用心。如果我們不管,那就沒人能管,維禮可就白白死了。”許一城的犟脾氣也上來了,他平靜地盯著付貴,話語中卻是寸土不讓。付貴毫不避讓,挺直了胸膛,用同樣兇狠的眼神瞪著他:“你別忘了!你還有老婆!馬上還有孩子!現在城里亂成這樣,你忍心把他們娘倆扔下嗎?”

    聽到這句話,許一城的態度霎時軟了下來。他垂下頭,似乎無言以對。付貴也不逼他,轉身走開,扔下一句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許一城獨自站在貨倉里,茫然地盯著外面。此時日頭已經慢慢升起,光芒一縷縷地從頂棚縫隙灑進來,照在他身上。許一城仰起頭,看向天空,似乎在尋找答案。可老天爺對人世間的亂象一點都不關心,今天又是一個亮堂堂的艷陽天,仿佛在諷刺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情。

    他看了許久許久,然后平靜如常的他很快把視線收回來,面色緊繃,背起手來在院子里轉了幾圈,如同一只被困的野獸。末了他走到劉一鳴身前,仔細看了一下他的傷勢,然后對黃克武道:“克武,勞煩你去告訴毓方,把平安城的事情通報給他們。”黃克武答應下來,許一城又對付貴說:“麻煩你把一鳴和這個日本人安置在一處穩妥的地方。”付貴一點頭,看來許一城已經被自己說服了,便又問道:“那你去哪里?”

    “我去找一趟藥慎行。”許一城陰沉著臉淡淡道。

    付貴眉頭一皺:“我不是說……”許一城打斷他的話:“我必須問清楚,他跟日本人碰面到底是為什么。這個不搞清楚,我不會心安。”

    這時劉一鳴掙扎著起來:“許叔,如果王紹義綁架了木戶教授,那說明盜掘東陵的人,與支那風土考察團無關。藥大伯跟他們碰頭,大概是為了別的事吧,可能跟我們想的不一樣。”

    許一城冷冷地回了一句:“誰說覬覦東陵的只有一伙人呢?”

    劉一鳴吃力地扶了扶鏡片:“許叔,我得跟你去。”許一城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歇息吧,藥來陪我就成了。”藥來一聽要去找自己父親對質,露出愁眉苦臉的神色。不過他看看劉一鳴,又瞅了瞅黃克武,又把胸膛挺直。

    付貴急道:“嫂子那……?”許一城道:“我去找了五脈就去看她,正好順路。”

    許一城和藥來跨出院子,直奔城里而去。越往城里走,越有些心驚。街上滿地垃圾,無比寂靜,時不時就會有幾個黑影鉆來鉆去。連鳥都不得安生,被驚擾得飛來飛去,發出瘆人的叫聲。以往老北京城那悠閑雍容的氣氛蕩然無存。

    唯一還帶點活氣的,就只有滿街跑的報童,喊著“號外號外”,說張作霖總統宣布退出北京。

    他們一路趕到五脈的宅子,發現這里中門大開,許多人里里外外地忙活著,門前還停著好幾輛運貨的馬車。藥來攔住一人,問怎么回事。那人看是藥來,急得一跺腳:“小祖宗,你還玩吶?張大總統都要跑了,家里這正收拾東西,出去避禍呢!”藥來問:“我爹呢?”那人一指:“在里頭盯著裝玩意兒呢。”

    藥來和許一城邁步就往里走,那人見是許一城,一愣,手里的銅盆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許一城走到堂屋前,對藥來說:“你就在這里等我吧,別為難。”然后推開屋門。堂屋里頭大大小小開著幾十個紅綢木箱,沈默和藥慎行站在中堂,居中指揮,七八個五脈子弟輕手輕腳地搬著各種古玩裝箱,每裝一個,藥慎行就在賬簿上記一筆。

    見許一城一腳闖進來,藥慎行和沈默都有些驚訝。藥慎行放下手中賬簿,迎了上去,還未開口,許一城搶先厲聲問道:“你昨日和姊小路永德為何見面?”

    藥慎行不防他突然來這么一句,神色立刻變得不那么自然,一時間居然說不出話來。堂屋里的伙計們聽說他和日本人見過面,不約而同停下手里的活,朝他們倆望去。沈默揮起拐杖在地面一頓:“看什么看!趕緊裝箱!”

    老掌門發怒,那些子弟都是一哆嗦,連忙重新開始打包。沈默抬起拐杖指向二人:“你們兩個,都跟我去后屋。”藥慎行知道沈默的心思,大亂當前,他不允許家里人心浮動。于是他和許一城跟著沈默來到后屋,藥慎行還不忘把門掩上。

    “怎么回事?”沈默端坐在太師椅上,有些疲憊,也有些惱怒。許一城把南城貨棧之事一說,沈默初時聽著還算平靜,可一聽到牽涉到煙土,眼神立刻變了。他眼角一斜:“慎行,這可是真的?”

    藥慎行連忙恭敬地答道:“是這樣。昨天有一個叫姊小路永德的人來店里,說是代表支那風土考察團,想找咱們五脈談談合作。他約在南城貨棧,我赴約。至于煙土什么的,我不懂,也沒注意。”

    沈默道:“談合作?日本人找你合作什么?”

    藥慎行道:“日本政府和幾個大財團有意打算斥巨資在中國進行古董收購活動,這個支那風土考察團就是其中一個前期調查的團體。他們知道咱們五脈在古董界的地位,所以希望能跟咱們合作,一起完成這個收購計劃。”

    沈默道:“這么大的事,你為何不告訴我?”藥慎行道:“最近家里這么多事,我是不想老爺子你分心。何況姊小路永德只是跟我提了個意向,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想的是,等對方正式提出來,再請您定奪不遲。”

    許一城站在后屋中間,雙手抱臂冷冷道:“這么說,你是打算伙同日本人偷咱們中國的東西了?”藥慎行看了他一眼,十分不理解:“都是市面上有的東西,明碼標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算什么盜賣?中國人買得,日本人買難道不一樣?不都是買賣么?”

    “拍拍你自己的良心,日本人會這么簡單?你這是開門揖盜!”

    藥慎行從容道:“五脈從前也不是沒做過日本人的生意。人家說話算話,給錢痛快,又識貨,買回去都擱到博物館里頭,精心供奉著,可比中國買主強多了。”他又看向沈默,“這次日本政府的收購計劃很大,數量驚人,咱們五脈哪怕只是居中掌眼,都能有豐厚的抽成收入。”

    許一城斥道:“你為了這點錢,可是連節cao和五脈的臉面都不要了!”

    藥慎行聞言大怒,他上前一步,瞪著許一城:“你有什么資格這么說!?你自己甩手去了清華,舒舒服服讀你的考古,家里的事,你關心過沒有?五脈這幾年來,情況每況愈下,若不是沈老爺子和我勉力支撐,這一大家子人都得喝西北風去!你喊幾句大義輕松,可管過五脈的死活沒有?”

    許一城針鋒相對:“偷搶也能發財,煙土賺得更多,你怎么不去做?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五脈為何能傳承這么多年,就是因為恪守自己的本分,不是什么錢都能去掙的。”

    沈默見兩人又要吵起來,咳了一聲:“這個收購計劃到底有多大?”

    藥慎行道:“他們有一本《支那骨董賬》,里面有一個詳細名單,我估計怎么也得有個幾千件,每一件都是好東西。”他又補充道,“慎行絕非貪財才跟他們接洽。如果您覺得不妥,我這就去回了他們。”

    沈默這次出乎意料地沒有立刻做出決定,而是問道:“那本《支那骨董賬》你看過了?”

    “是。姊小路永德借給我掃了一眼,不過沒讓我抄錄。”

    “我問你,你說實話。這份名單里,有沒有陰貨?”

    出現在市面并且被人盤玩過一陣的古玩,叫作熟貨;剛剛從墓里或地下挖出來的,叫生貨;還有一種古玩,大家都知道擱在某一座墓里,但還沒人挖開,這叫作陰貨。陰貨數量很少,但件件名氣大,價值連城。比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真跡,大家都知道唐太宗臨終前吩咐陪葬,如今就在昭陵底下,算是最著名的一件陰貨。

    沈默問這份名單里有無陰貨,實際上就是在問,日本人有沒有打算在中國挖墳掘墓。要知道,幫日本人鑒定古董,這是一回事;帶著日本人去盜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時“漢jian”一詞尚未流行,如果幫日本人做這種事,傳出去五脈名聲不保。

    藥慎行肌rou一抖,咕咚跪倒在地:“我看到的名單,大多是熟貨,以漢唐宋明幾代居多。慎行這點輕重還是分得清楚的。”

    許一城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詞:“大多?這么說,你還是看見幾件陰貨了嘍?”藥慎行臉上露出一絲惱怒,但許一城緊抓不放,他只得無奈答道:“那本古董賬是按年代排序的,我無意中翻到最后一頁,只看到那么一件陰貨,標明是清代的。”

    “是什么?”

    “乾隆皇帝的九龍寶劍。”藥慎行回答。

    聽到這個詞,許一城心中陡然跳了一拍,一下子想到陳維禮那信紙里潛藏的劍影素描。

    那素描不甚清晰,且只有一半,一直不知出處何在。在此前的調查中,大部分證據也跟這把劍沒什么關聯,許一城幾乎已經要放棄這條線索,可沒想到,現在居然在《支那骨董賬》找到了可對應的記載。

    那柄形體模糊的長劍,突然之間從簡略的素描里跳了出來,變成了鮮活可觸及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