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黃克武問咱們接下來去哪?許一城端起蓋碗,不疾不徐地說:“哪兒也不去,在這等!”然后不說話了。 若是劉一鳴這樣賣關子,黃克武早就揮拳打去。可許一城亮出這副做派,黃克武不敢再問,就在后院里打拳拿樁。許一城端著茶杯蹺著二郎腿,看黃克武一招一式練得認真,說其實克武你演技也不錯,不考慮去清華參加個話劇社什么的么,那里的女學生不少。黃克武臉一低,繼續打拳。 “對了,克武,我問你個問題,你可得說實話。”許一城忽然道。 黃克武仿佛受到侮辱一般,一拍胸脯:“我可從來沒撒過謊。”許一城笑道:“一鳴這孩子一直攛掇我去奪五脈族長之位,他是心氣兒高。你跟著他起哄,又是為什么?” 黃克武怔了怔,開口答道:“我記得我小時候做寶題,每樣物件兒都拿麋子皮仔細擦拭過,我是真喜歡,捧在手里可經心了。現在家里風氣變了,好多人張嘴就是錢。我二叔有一次收了兩只秦銅匭,每只都出了大價錢,然后他居然當眾給砸了一個,說全天下就剩這獨一份了,結果那件價格當場翻了好幾番。是,錢是賺大了,可我總覺得這樣不對,很不對……” 許一城看他說得眼神有點發直,知道這孩子心思憨,碰到想不通的事情,容易郁悶。他嘆道:“我當初離開五脈,多少也有這樣的原因在里頭。” “許叔您跟他們不一樣,跟著您,我覺得特舒坦,心里踏實。”黃克武說得特認真。許一城呵呵一笑,還沒回答,外頭傳來腳步聲。隨即門簾一挑,進來的居然是毓方,身后跟著毓彭。 毓方不認識黃克武,只當他是小伙計,直接沖許一城開口問道:“您探聽得怎么樣了?” 許一城道:“問出來了,把銅磬賣給裴翰林的是墾殖局的人,叫孫六子,右眼下面有顆大痣。” 一聽到“墾殖局”三個字,毓方和毓彭眼神陡然一凜。 這個墾殖局聽起來像是個農業機構,背景卻絕不簡單。此局設于民國十年,當時有一個天豐益的商號,偷偷盜伐東陵附近的樹木。毓彭無法阻止,求告政府。直隸省省長曹銳親自下令,嚴加查辦。不料曹銳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打著查辦的旗號派兵霸占了東陵,成立了一個機構叫作墾植局,名為墾植,實為盜伐,一直肆無忌憚地亂砍亂伐。在宗室奔走運動之下,這局在民國十五年被裁撤,但東陵里的儀樹、海樹被砍了個精光,成了禿山。 毓彭憤憤道:“這些年我可沒少挨這些王八羔子欺負!一個個特別囂張,全不把咱們宗室放在眼里。”毓方也黑著臉道:“這幾年墾殖局把東陵糟蹋得夠慘,想不到這些人貪心不足,竟要打陵寢的主意了!” 許一城止住兩個人發牢sao,開口問道:“只要有主兒就好,這個孫六子你們認識嗎?” 毓彭搖搖頭:“墾殖局的人都是從京郊、直隸、天津一帶招募來的流氓混混,盜伐時一擁而上,分了錢就一哄而散,沒有固定編制。到底有多少人,什么來歷,怕是連他們上司都搞不清楚。”說到這里,毓彭忽然一頓,“不過墾殖局的賬房先生我倒認識,他管發錢的,說不定能知道。” 毓方斜眼不悅道:“那你還在這里廢什么話,不趕緊去問?”毓彭嚇得一縮脖子,連聲說好,然后轉身出去了。毓方又對許一城拱手:“等搞清楚孫六子的下落,還得勞煩許先生出手。” 許一城瞇起眼睛,沒有回答,反而端起蓋碗,不緊不慢又啜了一口清茶。 第五章 惡諸葛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劉一鳴領了許一城的名單,就立刻往家里趕去。這是許一城交托的事情,可不能辦砸。他一路上一直在琢磨,這事該怎么辦。 古董業和別的行業不同,所賣物件不存在競爭關系,所以同行不是冤家,反而要定期互通聲氣。誰家新收了什么寶貝,誰家藏著什么東西,都敞亮。倘若有客人去買,這家沒有,老板就會推薦他去有的那一家。五脈身為京城古董定盤星,與諸多古董商交流最多,市面上有什么存貨看得一清二楚。清宗室當初找到五脈頭上,就是看中這份人脈。 如果是沈默或藥慎行來做這事,簡單至極。只消把名單分派給召集京城里的五脈掌柜們,讓他們各自去相熟的圈子打聽,不出半天就能有消息。五脈的面子,在這圈子里相當管用。可劉一鳴只是一個毛頭小子,使喚不動這些掌柜,而且萬一被藥慎行知道,就會覺察出他在偷偷幫許一城做事,麻煩不小。 眼看走到大門口,劉一鳴還是毫無頭緒,腳步不由得變得有些沉重。他扶了扶眼鏡,一抬頭,忽然看到一個影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然后“嗖”地一下竄出來,消失在對面的胡同里。 劉一鳴一推眼鏡,嘿嘿樂了。 真是打瞌睡就送來個枕頭,讓我撞到這家伙,可見是天助我也。他毫不猶豫,抬腿也朝著那方向偷偷跟過去。 那黑影是個孩子,比劉一鳴還小上半頭,動作卻靈活得很,在密如蜘蛛網的胡同里七轉八拐,一點都不遲疑。劉一鳴遠遠追在后頭,好幾次差點跟丟了。好在那家伙并不防備,貼著墻角走得很急,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處僻靜的青磚高墻拐角,等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門口。那高墻另外一側是棟高聳的雕欄彩樓。劉一鳴定睛一看,臉色大紅,輕輕啐了一口。這是陜西巷附近的胭脂胡同,遠近聞名的煙花之地。哪怕是在這個世道,樓上還是隱隱傳來鶯歌燕語,熱鬧非凡。 劉一鳴遠遠躲在一根電線桿后頭,探頭去看。只見那小木門打開,從里頭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裝扮妖艷。她見了那少年,先伸手去捏他的臉。少年也不躲閃,兩個人調笑了幾下,姿態輕佻。然后那婦人從懷里掏出一個墨色小圓盒,少年精神一振,一把要抓過去。婦人卻收了回去,少年會意,連忙從懷里摸出一枚翡翠質地的壽星捧桃掛件,雙手遞過去。婦人接過去把玩了一下,這才把墨色圓盒交給他。 少年拿了那盒子,如獲至寶,趕緊揣到懷里興沖沖地往回走。沒走兩步,沒提防旁邊有人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沉聲道:“好你個藥來!又偷你爹的藏品出來賣!” 那被喚作藥來的少年聽著一聲喝,嚇得筋骨一酥,差點癱坐在地。他惶然回頭,才看到原來是劉一鳴,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我當是誰,原來是劉哥你呀。”他的京片子帶著胡同串子味兒,油滑得很。劉一鳴板著臉道:“你上次挨了十幾板子,這么快就忘了疼了?”藥來連忙作揖:“哎喲,哎喲,我的劉哥喲,您可別說出去,咱這也是有苦衷的。您聽我慢慢道來……”他動作急了,那小盒子骨碌一下掉在地上。 劉一鳴低頭一看,面色大變。那墨色的圓盒上頭還寫著四個紅字兒“一顆金丹”,旁邊漆著幾朵艷麗無比的小花。劉一鳴不認識這牌子,但他認得那是罌粟花。 這個藥來是藥慎行最小的兒子,特別得寵,脾性頑劣,經常偷家里的小件出來賣錢。可劉一鳴沒想到,這家伙居然敢沾鴉片。劉一鳴的嗓門陡然提高:“你膽子也太大了,偷家里東西也就算了,還拿來換福壽膏?”藥來一聽,頓時就不樂意了,抬頭糾正道:“什么福壽膏,那都是老黃歷了。這叫一顆金丹,大連產的,日本人的技術,味兒正,帶勁兒,還不用熬,可方便了。我跟你說現在還不好買呢,若不是我跟孫姐熟……” 劉一鳴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那不還是鴉片?這要讓你爹知道……”話未說完,藥來“咕咚”一下跪在地上,抱著大腿哀求:“只要你別告訴我爹,讓我干什么都行。”劉一鳴嚇了一跳。他本來準備了一套說辭來脅迫藥來,想不到他服軟得這么干脆。 藥來眼皮一翻:“咳!你拿住我的把柄,肯定要我做事。我就算苦苦哀求,你也不會松口。所以何必搞那些一推二請的虛文兒呢,大家都這么忙,不如痛快點。”見他如此識相,劉一鳴忍不住笑了,開口道:“你把你爹那方關老爺銅印弄出來,我借用一下,這事我就不說出去。”藥來一聽,不由得“啊”了一聲。 藥慎行剛出生那會兒,有人來找五脈獻寶,獻的是一方漢代的螭虎銅印,上頭刻著“壽亭侯印”四個字——看過《三國演義》的都知道,漢壽亭侯,那可是關公的爵位。這印是關老爺用過的,那還得了?五脈的人差點就要花重金買下來。說來也怪,藥慎行在旁邊突然大聲啼哭,手腳亂舞,把書架上一本書打落在地。 負責鑒定的五脈長輩俯身一撿,發現是《后漢書》,恰好翻開在《輿服志》中一頁。長輩一看,陡然驚醒,書上寫得很清楚,漢代規定螭虎只有天子印可用,列侯之印不可能用這個。長輩再一細細查考,才知道關羽的“漢壽亭侯”,“漢壽”是地名,“亭侯”是爵位。后人無知,以為是漢/壽亭侯,斷錯了句子。那印前頭少了個“漢”字,自然是假貨無疑。 五脈以掌眼為主業,倘若在這上面失手,那可是顏面盡失。藥慎行未滿一歲,就立了大功,挽救了五脈顏面。那位前輩便把這方假印當玩具給了他。藥慎行從小到大,這印一直帶在身邊。后來藥慎行成年后接掌家族事務,索性用此印作為信物。四九城里的玩家都知道,藥家老大有一方關老爺印,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標志,真假倒是沒人在乎了。平時有什么書信契約來往,藥慎行都會用此印來落款。 劉一鳴打的主意,就是鉆這個空子,把這方印弄到手來偽造書信,指使掌柜們去調查。 劉一鳴本以為藥來會推脫一下,不料這小子眼珠一轉,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劉一鳴暗暗感嘆這個敗家子,問他打算怎么盜。藥來立刻來了精神,挽起袖子道:“這事好辦。我爹每天中午得睡一個小時,雷打不動,我進屋給他摘走就行。” “那你爹醒了不就發現了?” 藥來得意道:“我今天偷走那件翡翠壽星掛件,是他的寶貝。等到他醒了,我往那兒一跪,說偷了您的壽星掛件去還賭債了,他肯定得數落我一下午,顧不上別的事。” 劉一鳴一陣無語。人家被要挾的,無不是心情沮喪百般不情愿,像藥來這樣主動出謀劃策的,還真沒見過。藥來看劉一鳴不吭聲,以為不信任,一拍胸脯:“咱爺們兒做事,滴水不漏,童叟無欺。” “好,就按你說的辦。” 劉一鳴思前想后,覺得沒什么破綻。計劃這東西,其實越簡單越好。藥來做慣了家賊,這點事駕輕就熟。 藥來這人雖然性子憊懶,行動卻極有效率。他跟劉一鳴定下計劃,轉天中午居然真的把那方印給偷出來了,遞給等在大門外的劉一鳴。 “你用完趕緊還回來啊,我身子骨弱,未必能挨得住打。”藥來說得大義凜然,跟革命義士似的。劉一鳴仔細端詳,這家伙年紀不大,臉色已微微顯出蠟黃,袖口也煙熏火燎,不由得嘆道:“藥來,不是我說你,鴉片這東西沾不得,你還是趁早戒掉吧。” “知道,知道,你別說出去就行。”藥來不以為然地晃了晃腦袋,一轉身往家里走,忽然又回過身來,“對了,你用這個,是打算偽造我爹的書信吧?” “是啊。”劉一鳴有把柄在手,也不打算瞞著他。 “那你可得小心,我爹用這印的時候,會在底下墊著一粒米,蓋在紙上中間會留下一個小白點。沒這個暗記,那些掌柜的可不認。” 劉一鳴一驚,原來藥慎行還藏了這么一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若不是藥來提醒,恐怕書信一寄出去,底就漏了。 “多謝。”劉一鳴心中浮起微微的愧意。 藥來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盡心盡力,也是指望你盡早完事,我盡早脫身,大家都方便。你出了婁子,我肯定也得倒霉不是?”說完他哈哈一笑,轉身負手,悲壯地邁步走進院子。 劉一鳴收了關公印,悄悄回到自己房間。他是五脈紅字門出身,紅字門精研書畫,所以這一脈子弟的書法造詣都相當高,偽造別人筆跡那是輕而易舉。劉一鳴略抖手腕,就仿造出了十來封藥慎行的短信。然后他只消墊上一粒米,蓋上關老爺的大印,事情就成了。 用完了印,劉一鳴再去找藥來,發現藥來正趴在屋里齜牙咧嘴地揉著屁股,看來又吃了一頓好打。他一見劉一鳴,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表情凄苦。劉一鳴問他怎么樣,藥來沖自己一翹拇指,說爺們硬挨了幾十大板,面不改色,氣不涌出,剛說完不知哪兒碰疼了,又愁眉苦臉地吸起涼氣來。劉一鳴把印遞過去,問藥慎行發現印丟了沒有。 藥來大為不滿:“劉哥你這是看不起我,我豁出這么大面……不,豁出這么大屁股去挨打,還能出問題?對了,你的事情都弄好了?”劉一鳴點點頭,藥來松了一口氣:“那咱們兩清了。你可別再拿這事來要挾我。” “你不要再碰鴉片了,這東西碰不得。”劉一鳴真心誠意地勸道。藥來眼皮一翻,敷衍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一邊勉強從床上爬起來,他得趕緊把印放回去,免得被藥慎行發現。 劉一鳴沒再多留,他離開五脈,把這些信親自送去京城各處的五脈店鋪。那些掌柜的跟劉一鳴都很熟,知道他經常替家里跑腿,藥慎行的印記也沒什么破綻,所以一個起疑心的也沒有。劉一鳴把信一亮,他們就趕緊吩咐人去查一下。這些古董鋪子互通聲氣,一問就知道彼此最近收了什么東西、出了什么貨,效率高得很。 劉一鳴花了半天,跑遍了七八家鋪子,把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這段時間政局混亂,古董市場沒什么大買賣,所以很容易就能查清楚。調查顯示,除了裴翰林的銅磬以外,沒有任何淑慎皇貴妃墓里失竊的陪葬物品在市面上流出來過。但是許一城給他的另外一份名單,卻頗有收獲——但至于這意味著什么,劉一鳴就看不太懂了,許一城也沒說。 此時天色已晚,整個京城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少數地方亮起燈來,星星點點。劉一鳴急著去找許一城匯報,就給清華園打了個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卻是黃克武。黃克武說許一城這時候不在清華園,而在協和醫院。劉一鳴問那你在干嗎,黃克武支支吾吾,說許叔派了個任務,但不能說。 劉一鳴也不多追問,掛了電話,匆匆趕往協和醫院。許夫人在協和醫院做護士,許一城自然是去陪她了。 協和醫院就在東單,離劉一鳴不算遠。他叫了一輛黃包車,二十來分鐘就到了。協和醫院是要害機構,政府再糊涂,也會對這里著重保護。所以東單一帶游蕩的奉軍殘兵不多,路燈也多,治安尚算良好。 亂世歸亂世,老百姓也得做買賣討生活。好些原來在隆福寺、天橋、菜市口、牛街、東岳廟等地的小攤販看中這里清凈,都跑這里來支攤子做生意,把路口堵了個水泄不通,跟廟會似的。 黃包車夫不愿意往里走了,劉一鳴沒辦法,只得下了車,自己朝里頭擠去。此時五月光景,大風一落,溫度就上來了,微微已有了初夏的熱勁兒,各種各樣的小吃全出攤兒了,什么冰酪、豌豆黃、酸梅湯、江米藕一字排開,吆喝聲此起彼伏,香氣四溢,好多人在這兒吃碰頭食。劉一鳴擠著往前走往,忽然看到前頭一人特別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許一城是誰? 劉一鳴連忙撥開人群朝那邊走去,看到許一城正站在一個粉魚兒攤兒前。劉一鳴喊了一聲,許一城看見他,做了個手勢,示意稍等片刻。老板見來了客,連忙停了打扇,口中吆喝也顧不得了,急急忙忙抄起葫蘆瓢沒命往滾水里擠豆糊。許一城回得頭來時,老板早已做出兩大碗粉魚兒,抄過冰涼井水遞到他的眼前。許一城從懷里掏出一只青花大碗,把老板的兩碗粉魚兒都兌在自己碗里,多討要了兩抓黃瓜絲和一勺辣子,然后掏出那方大白手帕扣到碗口——前幾日的大風才歇,空氣里的土腥味還是有點重。 結過了飯錢,許一城端著碗過來,笑著對劉一鳴道:“媳婦加班想吃點清爽的,我出來買點夜宵。”劉一鳴剛要張口,許一城卻伸手阻止:“等會兒說。” 兩人從人群中挪出路口,朝協和醫院走去。許一城一路小心翼翼地端著碗,腳步比平時更穩,仿佛那碗是柴窯所出的珍寶。在他前方,深沉的夜幕勾勒出協和主樓頂極富特色的大屋檐曲線,一排排紅柱豎向分割,儼然如同宮闕一般嚴謹而威嚴。此時醫院依舊在運轉,燈火通明,不時有醫生和擔架匆匆進出。 兩人進了主樓,來到護士值班室。許夫人正在低頭寫著病歷。許一城把碗擱在桌子上,又摸出一副裹著布套的筷子,倒杯開水燙了一下,柔聲道:“先吃點東西吧。”許夫人抬起頭,沖丈夫笑了笑,問有沒有加辣子,許一城說加了加了,不過這東西不能吃多,對胎兒不好。 “說得好像你比我還懂似的。”許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手帕從碗口拿開,交還到許一城手里。 劉一鳴之前就注意到許一城這條從不離身的白手帕,這會兒才看清手帕全貌,棉制的,不算是完全素白,在一角用金色的絲線繡了一個英文單詞:peace,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許夫人是餓壞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開始吃。許一城坐在旁邊,雙手擱在膝蓋上,一直在注視著她吃,眼神溫柔而平靜。一會兒工夫,粉魚就被吃了個精光。她摸摸隆起的肚子,打了個舒暢的飽嗝,這才發現劉一鳴在側,頓時變得不好意思。許一城笑著起身,拿起手帕給她擦去嘴角的幾點芝麻醬:“你這吃相,可別遺傳給孩子。” 許夫人輕輕推了他胳膊一下:“我吃飽了,別在這兒給我添亂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后沖劉一鳴微微點頭,重新伏案開始工作。 許一城和劉一鳴并肩走出值班室,在側面走廊的漢白玉欄桿旁停住了腳步。許一城向著遠方望了一會兒,轉身問劉一鳴:“調查結果出來了?”他的語調平緩,劉一鳴卻發覺,許一城邁出屋子的一瞬間,神情陡然有了變化。剛才還是一個溫和細心的丈夫,現在眉宇間卻有微微的鋒芒展露。 劉一鳴把結果遞給他,許一城認真地翻閱片刻,露出笑意:“辛苦你了,這么快就查到了這程度,真是不錯——藥大哥沒覺察?”劉一鳴把藥來盜印的事一說,許一城不由也笑了起來,說這個小家伙可真是個妙人,藥大哥竟然生出這么一個兒子來,有機會應該認識一下。 “這個對許叔你有幫助嗎?”劉一鳴忐忑不安地問。 “有,甚至可以說是一錘定音。”許一城贊許地抖動紙頁,雙眼望向遠方的黑暗,神情愉悅。劉一鳴松了一口氣,他一直擔心自己沒辦好事,讓許一城失望。 “今天辛苦你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給你看一場好戲。”說完許一城把調查結果折疊好,和那方白手帕放在同一個口袋里。劉一鳴按捺不住好奇,問說那白手帕是什么來歷,許一城居然面色微微露出羞赧:“這是她在上海哈佛醫學堂讀書時買的,后來送給了我,算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吧。” “那句洋文是什么意思?” “peace,意思是和平。我們的孩子,就打算叫這個名字。”許一城滿臉洋溢著幸福。劉一鳴低聲念了幾遍:“許和平,許和平……果然是個好名字。” “希望等到他長大的時候,已經天下太平了。”許一城長長嘆息一聲,胳膊支在協和醫院的走廊扶欄上,身子朝前傾去,雙眼仰望著璀璨星空。那些星星正在以人類rou眼看不見的速度移動著,緩慢而堅定,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撓。 不知為何,劉一鳴心中浮現出一種奇妙的預感,卻說不清是什么。 兩個人又閑談幾句,劉一鳴看看時候確實不早,便向許一城告辭。許一城叮囑他小心點,然后說具體明天怎么安排,回頭黃克武會通知他。劉一鳴本來想問問黃克武在干嗎,不過想想以許一城的風格,塵埃落定前應該不會輕易說出,于是作罷。 他孤身走出協和醫院的大門,正琢磨著是叫一輛黃包車還是溜達回去。突然一只手猛然從后面伸過來,拍在肩膀上。劉一鳴嚇了一跳,轉頭去看,看到一個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那兒,另外一只手里還捧著一碗雪花酪。 “藥來?你怎么會在這里?”劉一鳴一驚。 “禮尚往來嘛。”藥來說,“劉大哥你截我的胡,我就也來挖挖你的事兒。”劉一鳴面色一沉,看來這小子懷恨在心,一直跟著他尾隨至此。藥來眼睛朝協和那邊賊兮兮地瞟了一眼:“剛才我都看見了,你跟那個許一城在一起,還交給他什么東西。” 劉一鳴保持鎮定,一扶眼鏡,冷冷地說道:“你也認識他?” “哎喲,這名字我爹一天念叨三遍,我不想認識也認識了。”藥來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得意非凡,“我爹最討厭的就是他,要是他知道你偷了印跟許一城廝混,恐怕麻煩不小喲。” 劉一鳴苦笑一聲,藥來這家伙報復心還真重,非要原樣奉還一次。藥來一口把剩下的雪花酪倒進嘴,爽得長出一口氣。他抹了抹嘴,說你害怕了吧?體會到我當時的心情了吧? 說實話,劉一鳴還真不怕這種要挾。他對這個大家族已經失望透頂,藥慎行最多不過是把他開革出家門,正中他的下懷。不過他還得盡量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因為許一城讓他潛伏在五脈,還有用處。于是劉一鳴沒好氣地說:“廢話少說,你想讓我做什么?嗯?” “呃……” 這倒是把藥來給問住了,他光惦記著抓劉一鳴的把柄,還真沒想過拿到把柄以后做什么。藥來抓耳撓腮愣了半天,問你和許一城見面是要干嗎? 劉一鳴哪里肯說。藥來見他吞吞吐吐,大為興奮。這家伙的邏輯很簡單,凡是吞吞吐吐,必然是隱藏著大秘密,凡是大秘密,必然刺激有趣得很。藥來又逼問了幾句,劉一鳴只是搖頭,說我不會騙你,但也不會說出來,你還是換個要求吧。 “這樣好了,你們算我一個入伙,我就不向我爹告發。”藥來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這次輪到劉一鳴發愣了,他還以為藥來會敲詐一大筆錢去買鴉片什么的,想不到居然是這種要求。藥來眼神閃閃發亮,語氣里充滿興奮:“我爹這一輩子沒怕過誰,偏偏對許一城這么忌憚,我對他好奇很久了。他做的事,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大事。” 劉一鳴聽出來了,這家伙是個好事的性子,哪有熱鬧就去哪兒,至于是對是錯他全不在乎,整一個混不吝。劉一鳴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好了,我讓許叔來見你,由他定奪。藥來拍手說好。 于是劉一鳴只得再度返回協和,跟許一城那么一說。許一城也是吃驚不小,藥慎行的這個兒子劣跡斑斑,他耳聞已久,沒想這小子居然主動跑過來投靠。劉一鳴說事有反常必為妖,會不會是藥慎行派來的間諜?許一城卻不以為然:“咱們要做的是正經事,不怕放到臺面上來說。他藥慎行最多是不配合,以他的膽子,斷然不敢從中阻撓。怕什么,見見吧。” 許一城剛一走出協和醫院,藥來立刻迎上來,跟評書里小英雄艾虎見歐陽春似的,來了一個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嘴里一套一套的詞兒,變著法兒地恭維夸獎許一城。許一城也不攔著,笑意盈盈地聽著。等藥來說得口干舌燥,許一城雙手把他攙扶起來,態度客氣。藥來大喜,以為這事成了。 不料許一城話鋒一轉:“一鳴和克武入伙時,是要受考驗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我這里有寶題一道,你做出來,我才答應你。”藥來一拍胸脯說盡管來,爺們眨一眨眼都算輸。 許一城道:“你是藥家人,玄字門內的專精瓷器。我也不欺負你,就給你出一道瓷器的寶題吧。”他回轉到值班室里,端出那個剛才盛粉魚的青花大瓷碗。藥來接過碗來,端詳了一圈,碗沉釉厚,勾著荷蓮紋,四方四字,寫的是“德風綿遠”,除此以外,也沒什么特別之處,想來是某個大家私用的器物。在碗的底部有一個小款,上頭寫著“居仁堂”三字。 藥來抬頭笑道:“許叔,這玩意兒就是個普通瓷碗,有啥講頭?” 許一城眉頭紋絲不動:“再看看。”藥來拿指頭敲敲碗邊,無奈說道:“非說有啥講究,就是居仁堂這個款識,但也不值什么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