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傍晚,財爺又要背盧茸去看那段塌方的公路。 盧茸正在院里喂小狗吃草,他咽了口口水,將幾根牛耙菌遞到小狗嘴邊:“吃吧,很好吃。” 小狗往后躲閃,他就很有耐心地追:“你嘗嘗就知道了。” 小狗鼻子在草上嗅聞了一陣,還是將頭扭到了一旁。 財爺走出屋子說:“茸茸,走去埡口逛逛。” 又從兜里摸出一顆糖,剝掉外面的糖紙,喂到盧茸嘴里。 盧茸蹲著看小狗,嘴里說:“爺爺,我不想去。” “這幾天道班的人在修路,已經快修好了,不想去看嗎?”財爺問。 盧茸用舌頭頂著那顆糖,嘗到水果味的甜。他抱起小狗轉身回了屋,用一人一狗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不想去看。” 第二天早上,財爺沒有讓盧茸睡懶覺,很早就把他從被子里抱出來,穿好衣服,遞上一個剝好了的煮雞蛋。 “茸茸,爺爺要去隔壁村子辦事,你在李正那里玩,中午我辦完事就來接你回家。”財爺蹲下身給他穿棉鞋,嘴里說道。 盧茸正半瞇著眼吃雞蛋,聽到辦完事就來接他這話,頓時不動了。 財爺給他系著鞋帶,手背上突然濺落了兩滴溫熱的水漬,微微愣怔后,驚訝地抬起頭。 盧茸手里還拿著半個雞蛋,低垂著頭,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這娃娃,這是咋了?” 盧茸垂著頭不做聲,眼淚流得更歡。 片刻后,財爺提著一個黑色的人造革包,背著坐了盧茸的背篼,走在去往隔壁村的村道上。 “娃,冷不冷?”財爺問。 盧茸的臉蛋被冷風吹得泛紅,眼睛半瞇起,嘴里卻道:“不冷。” 說完又伸手在財爺臉上摸索:“爺爺冷嗎?” “爺爺也不冷。” 財爺是去曾家村問詢種植草藥的事,龍潭山海拔高,氣候干燥,適合種植草藥,曾家村很多村民在種三七和生地,他想去看看。 龍潭村祖祖輩輩靠山吃飯,一直都很窮。如果能種藥,就算年輕人出去打工了,一群老弱病殘也可以掙幾個錢。 “腳冷不冷?”財爺問盧茸。 盧茸穿著圓滾滾棉鞋的腳在背篼里動了動,說:“不冷。” 他側頭去看財爺的腳。 財爺穿著和他一樣的棉鞋,胖胖的黑布面,厚實的膠胎底,只是大腳趾位置打了塊補丁。 昨晚洗腳時,他用手指戳了戳那塊補丁:“爺爺的鞋長了眼睛。” 曾家村比龍泉村要大一些,人口也多些,財爺和那些村人熟稔地打招呼,背著盧茸到了村委會門口。 “財叔來啦?快進來烤火,快快快。”曾家村的村干部將財爺熱情地迎進門,把裝著盧茸的背篼取下來。 村干部摸摸盧茸的臉,遞給他兩顆水果硬糖。 盧茸仰頭看財爺,見他同意了,才接過糖果,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村里的娃娃都沒有道謝的習慣,村干部覺得很新鮮,便喜歡地問:“財爺,這娃是您孫子嗎?長得可真好,嘴巴也甜。” 盧茸又飛快地去看財爺的臉,神情帶著些緊張。 財叔將他抱到小火爐旁坐下,自己去捅爐子,想把火生大些,嘴里道:“對啊,我新添的孫子,一步也離不得,來你們村也只有背上了。” 盧茸放松下來,邊聽他們談話邊剝糖果,剝出一顆后滑下高凳,走到財爺面前,伸手遞到他嘴邊。 財爺假裝做了個吃的動作,夸張地吧唧嘴,說:“好吃好吃,茸茸自己吃。” 盧茸卻沒有順著話就把糖喂自己嘴里,仍然固執地伸著手。 “你吃嘛,這是娃的心意。”村干部笑起來。 財爺只得含下那顆糖,笑得滿臉都是皺紋,在盧茸rourou的手背上親了親。 盧茸這才滿意地回到自己凳子前,爬上去,開始專心剝另一顆糖。 財爺和村干部聊了會兒后,要去村民家中問詳細情況。拉開門的瞬間,鋪天蓋地的雪片夾著冷風卷了進來。 他猶豫了下,給屋內另一名村干部說:“娃就放這里行不?外面太冷了,你幫我照看一小會兒。” 那名戴著藍袖套的村干部笑說:“財爺您就放心吧,娃這么乖,我看著就行。” 財爺低聲囑咐了盧茸幾句,說自己辦完事就回來,讓他就在這兒烤火。 盧茸心里不大樂意,不過財爺和村干部的交談內容他都聽在耳里,所以只小小糾結了下,還是同意了。 等他們離開后,盧茸安靜地坐在爐子旁,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藍袖套村干部忙乎完手頭的事,才想起這里還坐著個孩子,夸贊了他聽話后,去墻角麻袋里取出幾個土豆,埋進爐灰箱。 “等會給你吃烤土豆。”他笑著說。 盧茸又細聲細氣地道了謝。 旁邊方桌上有個小鬧鐘,在寂靜的房間內滴答滴答。 藍袖套村干部埋完土豆就繼續謄抄文件,盧茸盯著鬧鐘的長針,看它轉了一圈。 每當室外響起腳步,他都會倏地看向門口,直到那腳步聲逐漸遠去,再規規矩矩坐好。 穿著棉鞋的小腳踩在高凳橫杠上,兩只手就背在身后。 村干部看了他一眼,笑起來:“娃娃,手別背著,不累人嗎?” 盧茸又把手悄悄放在膝蓋上。 爐灰里埋著的土豆漸漸發出香味,藍袖套村干部放下手上的筆,用火鉗將那幾個土豆刨出來,吹吹打打地剝開皮,遞給盧茸一個。 盧茸拿著香噴噴的土豆,只咬了一口就沒吃了。他現在所有心神都放在門外,認真分辨著室外的每一個動靜。 門口傳來腳步聲,他又轉過頭,眼睛發亮地盯著那緊閉的大門。 門被推開,一個陌生人探頭進來:“曾二,陪我去趟曾老大家,問他要不要明年的谷種。” 盧茸眼里的光瞬間黯淡,失望地看著火爐上座著的水壺。 藍袖套村干部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吩咐盧茸:“娃,你就在這里烤火等你爺爺,不要亂跑,外頭冷得很。” “好的。”盧茸很乖地回道。 村干部離開后,他繼續等著,那個只啃了一口的土豆,在手里漸漸冰涼,發硬。 水壺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壺嘴里噴出熱氣。鬧鐘的長針又前進了半圈,財爺還是沒有回來。 盧茸滑下高凳,走到門口,盯著那門把手猶豫一陣后,終于拉開了門。 漫天風雪中,他小心地下了村委會院子的階梯,站在小道上。 四周一片白茫茫,也沒有其他人經過,盧茸定定站在道路正中,一直望著村子深處的方向。 。 財爺辭別送到院門口的村民,和陪同的村干部往回走。兩人小聲商量著拐了道彎,他就愣在了原地。 一個小小的人兒站在村委會下方的路上,像座小小的雕像。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帽子和肩上都墊了一層白色。 看到他時,那小人兒動了動,像是想往前走,卻又停在了原地。 財爺大步往前,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來。 他將盧茸一把摟進懷里,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地問:“怎么跑到這兒來了?不是叫你烤火等我嗎?” 財爺扯下自己的手套,去摸盧茸的臉:“你看這臉凍得,冰坨子一樣,鼻子都給你凍掉,讓我摸下背,看是不是涼的。” 盧茸沒有回話,但那雙緊盯著財爺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滿淚水,凍得發白的小嘴也癟了起來。 緊接著,就爆發出尖銳的哭聲。 他伸手摟住財爺的脖子,將自己的臉使勁往財爺臉上貼,邊嚎啕邊說:“爺爺,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他哭得那么傷心,張嘴喘氣閉著眼睛,像是受了無盡的委屈。還越哭越大聲,擺明了是知道有人疼,有人哄,所以可勁兒的哭鬧,把剛才覺得自己又被遺棄的恐懼都盡數哭出來。 財爺的眼睛也濕了,他哆嗦著嘴唇,拍著盧茸的后背:“肯定要回來啊,茸茸還在這里,肯定要回來。還哭,還哭,你哭得爺爺的心腸都要斷了。” 村干部在后面愣了片刻,拍著手笑:“你看你們爺倆,就分開這一會兒還哭上了。” …… 發生了這樣一出小插曲后,盧茸突然一反這些天的少言寡語,像個小話癆般嘰嘰咕咕說個不停。心情也特別好,老是摟著財爺脖子,拿臉貼上去蹭一蹭。 只是到了晚上,財爺提起送他下山的事,遭到了他的激烈反對。 “我不想走,我不走,我不走。” 洗完腳后,穿著秋衣秋褲的盧茸在床上打滾。 “不想走?不回家了?就在這山里喂牛種藥?”財爺笑著問。 盧茸繼續翻滾:“我沒有家,沒有爸爸mama,沒有王圖,我不走。” 財爺愣怔片刻后,說:“你這娃娃說啥胡話呢?這山里啥都沒有,你得回去。” “我不回去,回去也沒有人要我,我沒有家,還是要進垃圾桶。”盧茸停下打滾看著財爺,理直氣壯地說:“我要喂牛,我要種藥,爺爺不能扔我,我是你新添的孫子。” 他雖然在耍橫,但小孩子藏不住心事,那雙眼睛里滿滿都是恐懼和央求,小小的胸脯也緊張地起伏。 財爺沉默片刻,俯下身摸摸盧茸的頭:“爺爺明天去派出所問問,看能不能把你留下。” “爺爺說話要算數。”盧茸將腦袋縮進被子,聲音里卻帶上了哭腔。 “算數。” 等到塌方的路段修好后,財爺獨自下了趟山,給盧茸說自己去挖藥,讓蛋娃他們帶著玩了一天。 又過了兩天,村委會的座機響起,是山下派出所找財爺的。 “是,對,高成剛被抓了嗎?好好好……孩子說的就是小花幼兒園……啥?監護人失蹤了?找不到人了?哦……不去福利院,不去,我娃不去……” 財爺對著話筒大聲喊,盧茸就站在旁邊,緊緊抿著唇。 龍潭山的冬天慢慢過去,積雪消失,滿山都是淺嫩的綠。 盧茸脫下厚棉襖,毛衣外穿著夾絨背心,每天帶著小狗在村委會的院子里玩,有時也跟在蛋娃他們屁股后面顛顛地跑。 這期間財爺經常下山,偶爾也帶著他,去鎮上派出所回答那些叔叔阿姨的各種問題,還問他愿不愿意去福利院,那里有老師,還有很多的小朋友。 他總是很緊張,不停追問是不是要把他帶走,他不想走,只想跟著爺爺。 最后一次回答問題時,都快進入夏天了。 財爺在厚厚的一摞紙上簽字后,那名都已經認識的叔叔蹲在他面前,笑著說:“盧茸,不會再帶你走了,你以后就跟著爺爺生活。不過要是覺得不開心的話,就要來找叔叔哦。” 盧茸眼睛晶亮,癟了癟嘴,想哭,又含著淚花兒笑起來。 那天,財爺背著他滿鎮子走,還進館子喝了兩杯。點了蕨根菜炒臘rou、花生米和粉蒸排骨,遇到人問就大聲回道:“這是我孫子,親的。” 盧茸正在啃排骨,抬起油汪汪的臉,也認真回道:“親的。” ※※※※※※※※※※※※※※※※※※※※ 下章茸茸會大一點,小攻也上場了。 今天的評論依然有五十個紅包掉落哦。 感謝在2021-02-21 10:21:59~2021-02-22 09:57: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斑鳩、莫得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空逐 130瓶;麥冕 20瓶;愛吃石榴 8瓶;嘎嘎、蔚然成風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