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聽到嚴燁口里說出這話,陸妍笙差點兒沒被口水嗆死。男人?她活脫一副吞了蒼蠅的神態,面目都幾乎扭曲在一起。她過去喜歡拿這樁事吡噠他,卻不知他真把自己當男人,她睨著他,好半晌才囁嚅出了一句話,“廠公,我知道你們內監心里都有苦處,這份兒罪可不是是人都能受的。”她琢磨了一瞬,又換上副寬慰的口吻,拍拍他的肩,“你是內監里的大拿,在大梁翻手云覆手雨,你可比那些齊活的男人強多了!你把自己當男人沒什么錯,不就一坨rou么?少一塊多一塊也不打緊。” 齊活的男人?一坨rou?她大大方方地說出這么些話來,居然教嚴燁目瞪口呆。 陸妍笙見他不說話,只以為是他被觸及了傷處。她心頭暗自有些欣喜,天曉得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給他添堵,他不痛快就是她最大的痛快。然而臉上卻做出副愧怍的神色,她長長地呃了一聲,雙手絞著錦被一角,“我是不是提到了廠公的傷心事?”說著煞有其事地拍了拍腦門,貌似悔不當初,“我心直口快,廠公你千萬別往心里去。” 她一個人搭著戲臺子唱戲,似乎演得津津有味。嚴燁看著看著竟然想發笑,真是個怪誕的人。他勾起唇她微微一笑,那風姿幾乎要晃花她的心神,“你似乎很關心我的‘身子’,這都第幾回聽你說起了。”他蹙起眉頭略想了想,再抬起頭時仍舊正兒八經的狀貌,“不瞞你說,我心中到底還是介懷那坨rou的,我看你似乎頗有些研究,可曉得天底下有沒有什么偏方,能救則救么。” 這是什么話?什么叫她關心他的身子,什么叫她頗有些研究?她一個黃花大閨女哪兒能琢磨這茬事!陸妍笙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又羞惱,每回都是這樣,分明是她放出去的箭,還沒傷到他分毫便被原封不動地給折了回來,吃癟的總是她自己。 妍笙支吾了好半晌,憋出幾個字來,“胡說些什么?誰頗有些研究了?有什么偏方兒你這個做內監的自己不關心還問起我了?” 嚴燁哦了一聲,刻意曲解她話里的意思,蹙眉道,“聽娘娘這意思,是希望臣自己去找偏方兒?”他說著微微一頓,略朝她欺過去幾分,壓低了聲音,曖昧沙啞,“娘娘很希望臣‘有救’么?” 陸妍笙幾乎要給他叩頭了,他翻嘴皮子的功夫一流,她自愧不如,幾個回合下來完完全全把她自己給繞了進去。在她心中兩個人橫豎不相干,彼此都不過是虛情假意,她能隱忍至斯完全是為了取他的性命,誰管他有救沒救呢! 她心里不舒坦,瞪了他一眼便在榻上仰頭倒下去,扯了錦被將自己蓋得嚴嚴實實,面朝里不去理嚴燁。 嚴燁覺得好笑,柔聲柔氣地湊過去扒拉她的被子,口里哄著,“小家子氣的樣兒,卿卿……” 她翻個身斷喝,“不許這么叫我!”卿卿,還我我呢!他把自己當她什么人了,姑娘家的閨字張口閉口地喊,也不嫌膈應人! 曳撒在她的錦被上摩擦出窸窣的聲響,他朝著她俯低身子,薄唇靠近她的耳根子,呼出一口熱氣,激起她一片顫栗。他的聲音沙啞低沉,里頭有莫名的味道,聽得人臉紅心跳,他說:“我倒想知道,你希望我有救還是沒救?” 這人!說起話來愈發沒臉沒皮了!陸妍笙紅著臉給了他一下,粗粗俗俗地斥道,“你有救沒救干我屁事!” 嚴燁略皺眉,這丫頭嘴上沒長門兒,哪里像個閨秀,他伸手捏她軟軟的臉,湊過去咬了一口,“我要真沒救了那你怎么辦?” 陸妍笙這回真的毛了,她從錦被里伸出只光生生的腳來,使勁將嚴燁從床上踹了下去—— “你給我滾出去!” 他眉眼間都是笑意,也不再逗弄她,轉過身子打起珠簾朝外頭走。臨出門時回頭朝她撂下一句話,“卿卿,你不大會說謊,因為你的眼睛騙不了人。”那嘴角分明含笑,眼底深處卻又寒意,淡淡的一瞥,教人渾身發抖。 妍笙略微怔忡,這時珠簾一陣響動,音素捧著藥碗從外頭走進來,將她唬了一大跳,她驚駭不已,“你在外頭站了多久?” 音素的神色帶著種莫名的古怪,她答她,“半盞茶了。” ? ☆、心墻高筑 ? 半盞茶了?那是什么都聽見了也瞧見了? 陸妍笙臉上青白交錯,她唇微微地顫抖,同音素兩個四目相對,支吾了半晌也沒問出半句話來。 音素端著藥碗子立在門口,神色倒是顯得比她還淡定。方才屋里兩人的話她聽得一字不落,然吃驚也只是一瞬間,她是嚴燁安插在陸妍笙身邊的人,見慣了大風大浪,雖駭然也能極好地收拾自己的情緒。 就這么僵持沉默了會子,腦子里一陣暈眩感襲來,陸妍笙別過頭揉了揉眉心,終于開腔,“把藥拿過來吧。” 罷了,聽去了就聽去了。至于聽見了多少,知道了多少,她都一概不想追究了。嚴燁能堂而皇之毫不避諱地出入她的寢艙,自然是吃定了這幫子伺候的人不敢多嘴。以他的權勢,弄死一條人命不過碾死一只螞蟻,沒有人敢說什么的。 音素應個是,捧著藥碗上前,挨著她的床榻沿站定,“奴婢喂娘娘用么?” 她不應聲,只是點點頭。音素便挨著床沿坐下來,拿藥匙舀起藥汁給她喂過去,妍笙倒也配合,張開口便將藥給喝了進去。她的眼簾低垂著,看不出是閉著眼還是張開眼,那神色漠然之中透出幾分凄涼,直瞧得音素心口不舒坦。 說來,兩人相識不過幾個來月,可緣分是個怪異的東西。有的人相識數十年也不過淡如水的交情,而有的人卻能一見如故。音素同陸妍笙年紀相仿又投緣,明里是主仆,暗地里卻把她當meimei看。 廠公和主子之間有些扯不分明,她是個剔透人兒,出宮以來早看在眼里。可督主狠心薄情,一言一行皆是算計,她分不清他對主子說的話是真是假,亦或真假各占幾分,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點。一旦兩人之間生出了變數,依著嚴燁同陸妍笙的道行高低,吃大虧的必是主子無疑。 音素一面給妍笙喂藥,一面低嘆出口氣。她取過一旁的巾櫛替妍笙掖嘴,遲疑了陣兒,又私下環顧一凡,終于壓低了聲音開口道,“娘娘,您的事咱們做奴才的本不該多嘴。只是奴婢心疼主子,督主的心思深不可測,更何況……”她說著微微一頓,那話里隱晦的東西不好再提了。到底也是個黃花閨女,想起這茬事免不了臉紅一陣兒,又柔聲道,“您可得千萬思量清楚。” 聽音素在耳根子旁這么一說,陸妍笙的眼猛地抬起來。聽這個意思,這丫頭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勸自己三思,說擔心自己將來要受苦傷心,這話里還藏著許多話,音素沒好意思說出口,她卻聽得明明白白。 無論嚴燁有多好的樣貌多大的權力,他終究只是個內監,一個心狠手辣身體殘缺的男人,是如何也不能夠托付的。陸妍笙唇角浮起一絲自嘲似的笑容,就連她也看不起自己吧,天底下什么樣的男人都好過內監,她剛才一直在門外,聽見自己對嚴燁軟語獻媚,想是覺得自己蠢得沒救了吧! 腦子里又熱又亂,她躺下去,抬起手覆上雙眼。合著眸子,眼前就是一片迷茫的黑。什么也看不見,倒能令頭腦有幾分清醒。方才嚴燁走前說的那句話,輕描淡寫,卻別有深意。他說她的眼睛不會騙人,是了,眼為心窗,心怎么會騙人呢? 她心中恨著他,偏偏要對他作出親昵嬌柔的模樣,這是多大的煎熬,非己莫能體會。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一個時機,她要殺了嚴燁,她要制止一切重蹈覆轍。然而這一切仍舊太難,無論同他靠得再近,他仍舊是渾身戒備的,不能讓他完全放松警惕,她就不能貿然動手,否則只會前功盡棄。 寬大的廣袖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細胳膊,她一陣煩躁,心口那地方堵得發慌,這段日子她心里藏了太多秘密,一件一件幾乎要將她壓垮,她突然很想說說話,想找個人安安靜靜地聊一聊。這么想著,她道,“音素,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很笨?”平淡的語氣,并不像疑問,倒像是自顧自地陳述一個事實。 音素沒料到她會突然這么問,愣了瞬方道,“娘娘怎么有此問?” 她覆著雙眸,白皙的手背遮擋住大半張巴掌臉,只露出一張略微蒼白的唇。那兩邊的嘴角略微地朝上扯了扯,勾起個淡淡的笑來,“你不用怕,我沒有責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我心里有太多的心事不能為人道,憋得太苦了。” 這語調平靜,內里卻似乎夾雜無盡悲楚,聽得音素鼻子發酸。她略朝妍笙湊近幾分,伸手握住她左手,“奴婢人微言輕,沒什么能幫主子分憂的。”她伸手捋過她耳際的發,“心里憋得難受就說出來吧。” 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無論那個人的表象是多么溫順無害。陸妍笙明白這個道理,盡管音素迄今為止始終對她忠誠,可保不準兒哪天在她背后捅刀子。她略沉吟,只開口道,“人總是身不由己,有時候分明厭惡到骨子里,卻不得不奴顏婢膝。”說完這句話只覺得頭更暈乎,顯是藥效開始發作,因翻過身擺手,“罷了,頭暈得厲害,我要睡會兒。” 音素見她如此也無可奈何,只好站起身略微屈膝福了福告了個退。端著個空空的藥碗朝門外走,撩起珠簾時卻瞧見船帆的陰影處立著一個人,大半個身子都隱在暗影里,看不清面部的神情,卻能嗅見一絲淡淡的烏沉香。 她略驚訝,沒想到廠公竟然還沒走。她上前給他請了個安,神情有幾分悵然,壓低了聲音說:“廠公,娘娘服了藥睡下了。” 嚴燁臉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他似乎心不在焉,只哦了一聲,“睡下了就好。” 音素見他這副模樣不禁有幾分詫異,這情態竟頗有些失魂落魄。她一頭霧水,卻也只能愣愣地立在冷風里聽他的差遣。 好半晌,直到音素腳脖子都站得發酸,嚴燁方回過神來,見她還在跟前兒候著不禁皺眉,“下去吧。” 噠噠的腳步聲遠去了,空蕩蕩的甲板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形單影只,帶著幾分落寞寂寥。冷風吹起他曳撒的衣角,發出獵獵的聲響來。天上的月亮這時終于從烏云后頭露出整張臉,遙遙地掛在天際,映照著整片淮河。 這樣一個女人,原本是最好拿捏的,卻忽然變得教人看不清摸不透。嘴上甜言蜜語,身體卻在抗拒,她對他分明是恨之入骨的,卻偏偏能做出那樣柔媚溫婉的姿態。她說人總是身不由己,她說分明厭惡到骨子里,卻不得不奴顏婢膝。 雖說他心中早有數,可事實被這么鮮血淋漓地剝開鋪陳在眼前,仍舊教人心頭發緊。 嚴燁薄唇抿成一條線,雙腿仿佛有些不受控制,他朝著窗扉走近幾步,夜深人靜,淮河上頭唯一能聽見的只有水浪的聲響。艙房里隱隱能傳出均勻平緩的呼吸聲,他微微合上眼靜靜去聽,身后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眸子再睜開時又是森冷的,他面沉如水,側目瞥一眼桂嶸,下巴略微地揚起,神情帶著天生的倨傲,低聲問:“都施派好了?” 小桂子應個是,眼風兒一掃艙房里的那位,當即貓著腰桿小聲地回他,“徒弟已經把整艘船上的廠臣都召集在一處了,清理門戶事關重大,徒弟不敢有大意,特來請師父審問發落。” 他略皺眉,換上副悲憫的神情慨嘆道:“吃里扒外的勾當是要掉腦袋的,難道當初我教你們的都給忘了?” 桂嶸背后的汗毛倒豎,頭埋得愈發低,“師父教誨,徒弟畢生不敢相忘。” 嚴燁嗯一聲,提步便往寶船的另一頭去。小桂子見狀連忙三步并作兩步,提著風燈到前頭引路去了。 夜風猛烈,風燈飄搖的燭火有幾分幽暗,嚴燁雙手交疊在一起搓了搓手背,抬起頭望了眼天上的月。雖是春令的天兒,可身在淮河寶船上,夜深時仍舊能教人寒冷,他走著走著忽然半側過一張臉朝身后的艙房望過去,回過頭后略沉吟道,“娘娘身子不舒坦,別鬧出什么大動靜。” 桂嶸諾諾言是,“徒弟省得的,師父放心,徒弟都照著您吩咐的辦了,娘娘的藥里添了幾味安神的藥材,這一覺保管能到天亮,什么都吵不醒。”說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補充說:“那幾味藥都是徒弟跟穆太醫再三叮囑過的,對人身子沒什么害處。” 他聞言略挑眉,側目乜一眼身旁的小太監,勾起的唇角帶著絲淡淡的笑容,“愈發的機靈了。” 聽見他稱贊,桂嶸心頭的竊喜也是剎那的,下一刻他擺出副誠惶誠恐的姿態朝他揖手,貓著腰桿兒堆起滿臉的笑,“都是師父教導有方,徒弟腦瓜子蠢,要是換了旁的人當師父,必是千百年的木疙瘩,徒弟走了八輩子的大運能遇上師父您,這才開了幾分竅呢。” 這崽子若是木疙瘩,天底下恐怕沒有機靈鬼兒了。嚴燁對他的溢美之詞沒多大興趣多聽,他兀自朝前走,忽然問:“近日太子有什么動靜?” 提起這茬兒,桂嶸的神色忽地黯了黯,他抬眼覷了覷嚴燁的表情,終于聲若蚊蚋地擠出了幾句話,“書信不曾斷過,多是憂心貴妃玉躬,望著娘娘早日回臨安……” 話還沒說完嚴燁便冷笑,“咱們的太子爺還真是把娘娘揣在心尖兒上了。”他面色陰沉,唇角卻掛著笑容,看得人不寒而栗,“既他這么惦記,咱家索性成全了他。” 這話一說出來,倒是桂嶸吃了一驚,他有些驚訝,難道這么些日子自己都估摸錯了?貴妃娘娘不是他未來的師娘么?他不解,皺緊眉頭試探道,“師父的意思是……” 夜風大起來,嚴燁的曳撒帶出一道流麗的弧,他教風吹得半瞇起眼,徐徐道,“先將廠子里不要命的東西給揪出來,至于紫禁城里的人,我自有打算。” ? ☆、霧里看月 ? 三更半夜的時辰,淮河上頭的風大得厲害,和著水浪的聲音,模糊里聽就像是鬼哭狼嚎。懸在天上的月亮也成了陰森森的白玉鉤,仿佛黑白無常手里索人性命的鐮刀,教人望而生畏。 東廠的人原該習慣了的,他們辦的都是見不得光的差事,同刑部衙門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截然不同。往往月黑風高,敲開一戶達官顯貴的獸頭門。迎門的小廝就著燈火細細看,一眼認出那直身皂靴和刻著“東”字的腰牌,便知道是閻王上門了。 可今日卻和往常很不同。 一眾廠臣挎著刀而立,腰身弓得低低的,深埋著頭,屏息凝神,心頭七上八下。桂公公起先只是說督主要訓示,可大家伙兒心頭都隱約有數,什么樣的話白天說不得,非得大晚上將人聚集在一處,可見里頭有別的名堂。 三三兩兩關系近些的相視一眼,彼此都是一頭霧水,夾雜幾絲隱隱的不安。正琢磨著,遠遠聽見一個溫潤微涼的聲音傳過來,仿佛慨嘆般的,“今兒夜里真冷吶。”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眾人心頭一沉,又聽見從甲板的另一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沉穩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能走出氣蕩山河的氣勢來。他們不敢抬眼,只能拿眼風兒往那方覷,隱約瞥見玄色一角,他們的督主面色淡漠,步履不急不緩,唇角攜著個寡淡的笑,風姿綽約,款款而來。 “督主!”一班廠臣拂膝給他行跪禮,異口同聲的兩個字,又敬又畏的口吻。 嚴燁眉眼間有笑意,他闊步上前,立在一班子黑壓壓的人頭前,眼簾子微微低垂著,神色中有悲憫的意態。桂嶸到底靈性兒,他將手中的宮燈扔給一旁的內監,動作不敢有片刻的怠慢,幾步上前身子一貓在嚴燁身后弓下去。 流云披風一撩,嚴燁坐下去。一旁的內監奉上來一盞茶,他接過來卻并不喝,捻著茶蓋兒拂弄面兒上的沫子,白凈的面容映著月色,流風回雪的姿態。 他半晌不開腔,跪在地上的人則連大氣也不敢出。整個寶船靜得連根針落地也能聽見,半會子,膽子小的廠臣腦門兒上已經全是汗珠子,嗒嗒兩聲,兩滴汗珠子落下來同木板相撞,異常刺耳突兀。 嚴燁扯起一邊唇角,呷了口茶碗兒里的龍井,蹙起眉頭來,“水上濕氣太重,平白糟蹋了我這好茶葉。” 姚尉揖手上前,覷他臉色試探道,“屬下給您換一盅去?” 他卻搖頭,“旁的也一樣,將就著姑且潤潤口。”說完眼風朝底下跪著的人掃一圈兒,濃密纖長的睫毛半掩下來,遮擋去眸光,又道,“知道今兒夜里為什么召你們么?” 底下靜謐無聲,自然沒人敢接他的腔。嚴燁等了半會子不見有人說話,作出副了然的神情,“這么說是不知道了。”青花瓷茶蓋兒猛地扣在茶碗上,瓷器相撞的聲響清脆刺耳,眾人被嚇得一個顫栗,又聽他冷冷一笑,“在大化時哪些不要命的東西下過船,說。” 底下人哭喪著臉面面相覷,紛紛朝身旁張望著,卻愣是沒有一個人開口。 嚴燁略皺眉,似乎有些苦惱,“這可就難辦了,自己承認的,我原想留你個全尸,現在看是不能夠了。這么多雙眼睛瞧著,一個大活人下船,旁的人若是一個瞧見的都沒有,我是不信的。我再問一次,大化那日誰下過船?” 一陣兒的沉默之后嚴燁沒了耐心,他攏起眉頭嘆出一口氣,溫聲吩咐一旁的姚尉,“這么著,從左邊兒頭一個開始,挨個兒往淮河里扔,敢在水里冒頭的,家中老小就跟著下去做伴兒。你們里頭出了細作,什么時候揪出來什么時候算個完。別怪我心狠,吃里扒外是個什么下場你們心里該有數。” 姚尉眼睛都沒眨一下,應個是,抓起一個廠臣的領子便一腳將那人踹下了寶船,那人果真連撲騰都不敢就沉了下去。在大梁的地界兒上,嚴燁的話就是催命符,閻王要你死,想要活是不能夠的。與其拖累家里人,倒不如自己乖乖地去了,再多求也是沒用的,他們的督主心腸之狠辣根本不消人說。 一眾平日里在達官顯貴里頭作威作福的廠臣,此時渾身抖成了糠篩,背對著,他們只能聽見一聲聲沉悶悶的水聲間或響起來,看是不敢看的,光是聽就能毛骨悚然。 對人而言,死亡有時并不是最可怕的,比死亡更可怖的是等待死亡,這樣巨大的壓力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耐的。 當第七個人被扔下河時終于有人涕泗滂沱地哭嚎起來,“督主,大化那日屬下曾瞧見小汪子偷偷摸摸混下船,旁的一概不知了,督主饒命,饒命啊!” 這話一落地,眾人里頭立時炸開了鍋,一個廠臣面目猙獰猛地跳將起來,抽出刀便往嚴燁的方向揮過去。 能被嚴燁帶在身邊兒都不是等閑人,身手定是一等一的。姓汪的內監被逼到了絕境,進也是死退也是死,索性魚死網破,搏一搏許還有一線生機!他腦子一熱,揮刀便朝嚴燁砍過去。 廠臣里頭不知什么人高聲喊了句保護督主,眾人因紛紛拔刀而起。 一切都是電光火石之間,那內監還來不及近嚴燁的身,便被一眾廠臣一擁而上亂刀砍死。那尸體軟趴趴地倒了下去,睜大了雙眼,血水從身下浸出來,將木質的甲板染得暗紅一片。 姚尉上前給他躬身揖手,垂著頭神色恭謹說:“督主,已正法。” 嚴燁皺起眉,從懷里摸出張冰白的絹帕略掩住鼻子,他嗯一聲,“在太后跟前兒亂嚼舌根的是何許人,查清了么?” 姚尉應是,“稟督主,是吏部侍郎。” 他頷首,修長如玉的指節隨意地指了指那底下的尸體,漫不經心的口吻,“這么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將首級取下來,包好了一并帶回臨安,我親自給侍郎大人送還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