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躲開。

    又扯。

    又被躲開。

    再扯。

    王滿終于停下腳步，氣呼呼地看著他：“不要妄圖用美色來誘惑我！我意志力一點(diǎn)也不堅(jiān)定！”

    周和眉梢眼角俱是笑意，輕輕舒展，像是一個慢鏡頭，給景色增添了兩分暖意。

    王滿氣餒，見左右暫且沒人，撓了一下他的掌心代表同意，嘟囔道：“都說了我意志力不堅(jiān)定了……”

    然而這頓美味湯包還是沒能吃成，王滿氣喘吁吁被周和帶著跑完十圈，剛從廁所里換完衣服出來，就看到教學(xué)樓門口站著的王爸王媽。兩人一臉焦急之色，走來走去，似乎腳下的地板燙腳，讓他們很難安穩(wěn)地站上一時半刻。

    一陣風(fēng)迎面吹來，冷嗖嗖的，王滿突然覺出一陣不祥之感。

    周和也換好衣服走出來，他沒看到王爸王媽，含笑走向王滿：“走吧，還有二十分鐘上課，時間緊。”

    “……阿和。”王滿下意識扯住他的袖口，緊張道，“我爸媽來了。”

    周和一怔：“怎么了？”

    “我……”王滿心底里慌亂加深，額頭上一滴冷汗緩緩地躺下來，黏稠地粘在臉上。

    “我去。”周和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第一反應(yīng)就是按了按她的肩膀，俯身與她正視，“別怕，沒事的。”

    王滿茫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遲疑地跟在周和身后慢慢往前走，她努力地搜尋了一下記憶，實(shí)在想不起來這個年級時發(fā)生過什么樣不幸的事情，然而無頭無緒的恐慌卻像是一只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攥緊她的心臟，讓她連呼吸都變得短促起來。

    周和先走下臺階，跟王爸王媽講話，三人簡短的交流幾句，一起往她看了一眼。

    王滿心中一慌，腳下一錯，不知哪里來了股力量把她往前推了一把，讓她惶然地從樓梯上面摔了下來。周和緊張趕過來接住她的面孔晃過，王爸王媽焦急的神色晃過，王滿的視線最終落到了cao場正中央那面鮮紅的國旗上面，她死死盯著國旗看了一分鐘，沒頭沒腦問了句：“是我爺爺出事了嗎？”

    周和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動了動嘴唇，似乎沒想好措辭。

    他一向不會撒謊，如果是假的，一定會立刻否認(rèn)。

    王滿的心沉沉墜下，臺階不高，她摔下來也就額角被石子兒蹭破了一層皮，傷勢并不嚴(yán)重。可一陣尖銳的疼痛感卻從心臟四面八方地傳遞開來，大搖大擺地占領(lǐng)了她的大半情緒。

    王爺爺昨天晚上如往常一般喝了兩口小酒，哼著王奶奶在世時喜愛的小曲兒，到菜園子里把所有的菜都摘了給左鄰右舍送過去。大約人到了那個關(guān)頭總會有些奇妙的感應(yīng)，他做完了這些，把剩下的菜做了，又做了道拿手的烤雀兒，一口一口全吃了，非要到鎮(zhèn)上電影院里面去看場電影。

    ——那里正在做“懷舊七十年”主題活動，把過去七十年的電影通宵一遍又一遍播放出來。

    那一天正好放的是王奶奶生前最后看的一場電影。

    “她想要我陪她去看，我沒去。”王爺爺離家之前，對鄰居反復(fù)念叨著這一句話。

    王奶奶生前想要他陪著去，他沒去。

    ——現(xiàn)在，他來了。

    王爺爺是急性中風(fēng)，很快就喪失了語言能力和意識能力，被一個熟人撞見送到醫(yī)院，現(xiàn)在就差一口氣了。

    王滿蹲在他病床前頭，雙眼發(fā)癡。

    他這輩子生了不少孩子，現(xiàn)在拖家?guī)Э谝粋€不落全都過來了，將一個小小的病房占滿了，而且還不止，門外走廊里有些小小的生命正不知門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無憂無慮地把這白色天堂當(dāng)做快活的伊甸園跑來跑去。

    門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窗戶處一人沒站——要留出位置給房間通風(fēng)。

    等了一個多小時，老人家一直沒醒，臉色倒是紅潤，像是在做一場美夢一般。屋里的人靜悄悄地又挪到了外面，他們沒關(guān)門，方便觀察里面的動靜，也沒趕王滿走，都知道這丫頭是老人家難得寵愛的女孩子，有默契的給她留了些空間。

    “醫(yī)生說，腦部大面積陰影，沒救了。”王滿大伯深深吸了口煙說道。

    王滿二伯臉色僵硬，他欲要發(fā)言，又按下不說，來回幾次，將目光遞給王爸爸：“老三，你說呢？”

    王滿四伯和幺幺也一起看向王爸爸：“三哥，你怎么說？”

    王爸爸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年少時的場景，mama去了，爸爸萎靡不振，這個家前景堪憂，比他大的被寵壞了，比他小的還不懂事，家里的重?fù)?dān)全部落到了他一個人的肩膀上面，每回但凡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所有人都眼巴巴望著他，盼望著他能拿個主意。現(xiàn)下最小的弟弟也在社會中摸爬打滾了這么多年，早已沾滿了一身的煙火氣息，孩子都躥到他們肩膀高了，可發(fā)生了這樣大的事情，他們還是本能地將目光投遞到了他的身上，等著他一聲號令，然后認(rèn)真地遵守執(zhí)行。

    他嘆了口氣：“看爸自己的想法吧。”

    仿佛有所感應(yīng)，王滿此時微微一顫，眾人不約而同把目光投遞進(jìn)來——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

    醫(yī)生診斷他已經(jīng)喪失了言語功能，喉嚨被堵死了，腦部大片陰影，應(yīng)該是沒有意識了。

    可王爺爺竟然看起來精神抖擻，他對眾人微微一笑，有點(diǎn)含糊，但很努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孩子們都圍在了他的身邊，此時沒有一點(diǎn)聲音，連路過的風(fēng)都有意識地放輕了腳步。

    王滿怔怔地聽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露遺言，身體慢慢地發(fā)顫，直到老人說完所有的話，像是耗盡了一生的力氣一樣，疲憊地合上雙眼，等了幾秒，又很艱難地睜開眼睛，吐字越來越含糊不清，帶著不可逆轉(zhuǎn)之勢。他對于每一個孩子表達(dá)了歉意，為他這一生所做過的不合理的事情顛三倒四講著話，毫無邏輯性，卻一個接連一個戳中眾人的淚點(diǎn)，一時所有人的淚如雨下。

    “孩子，你剛出生時……受委屈了。”王爺爺枯瘦的手指捏了捏王滿的手，那硬度硌得人發(fā)疼，“爺爺……不能看著你上大學(xué)了。”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對于此生發(fā)出的一聲感慨般的嘆息。

    然后，永遠(yuǎn)的閉上了眼睛。

    “爸！”

    “爺爺！”

    哭號聲響徹病房。

    王滿怔怔地拿出手，望了望手心，王爺爺剛才捏她的手時，不小心把手里的東西也落到了她手里，那是兩張電影票，竟然還十分平展，像是被鄭重地一遍又一遍撫摸過一般。她走出病房，被一個小堂妹撞了個趔趄，但她像是沒有感覺一般，又愣又傻地往前走。

    剛才，王爺爺說的每一句話，竟然都和上輩子一模一樣，除了最后握著她的手落下這張電影票，幾乎就是將歷史軌跡徹底重合了。

    上輩子，她可以茫然地跟著身邊的人落幾滴不知悲傷的淚水，可現(xiàn)在她竟然哭不出來了。一陣蕭瑟的秋風(fēng)刮過她的心田，那里的果實(shí)被涂上了新的色彩。

    人這一生，來了又往，去了又歸。

    究竟圖個什么呢。

    周和處理好了請假的事情，匆忙地趕到醫(yī)院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王滿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傷害，在醫(yī)院的長椅上面蜷縮成嬰兒在母體zigong內(nèi)蜷縮的形狀，有些瑟瑟發(fā)抖。

    他放慢了步子，甚至掏出了紙巾，想要擁她入懷，想要擦去她的眼淚。

    可王滿抬臉，她雙目空洞，臉上卻是干干凈凈。

    “我想看這個電影。”她拿出手上一團(tuán)皺紙說道。

    周和不明就里，但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電影院是沒有了的，他們回了家，在王滿的電腦面前看。房間里窗簾緊緊地合上，屋子里沒有開燈，光線很暗，比之電影院絲毫不遜色。兩個人并排坐在椅子上面，靜靜地看著大屏幕上面播放出的一幀又一幀的畫面。

    周和幾次三番悄悄地回頭看她，卻發(fā)現(xiàn)她神色恬靜，像是真的在很平靜的看一場電影似的。

    直到電影落幕，王滿才找回了神思，撲在他懷里放聲大哭。

    她好像是失去了一個親人，但又好像不止失去了一個親人。上輩子缺失的悲傷這輩子加倍彌補(bǔ)回來，她抱著周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絮絮叨叨說著些“別人都不是這樣的，別人都變了的”類似的話語。周和聽不懂，可一顆心卻敏銳地跟著疼痛，他努力挺直身體，想讓她得到的依靠更有力量，想要她擁抱的姿勢更加舒適。

    一直到王滿哭著打著小嗝漸漸地入睡，他一直保持著這一個姿勢。

    王爺爺?shù)脑岫Y正在有秩有序進(jìn)行中，所有王家人都在忙亂，只有王滿獨(dú)自一個人在家囤了好幾天，怎么不肯去葬禮上挪動。周和既不敢打擾她，又害怕她會這樣消沉下去，在她家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王滿主動地走出來，拉著他一塊去了王爺爺?shù)哪沟亍?/br>
    這天是他的頭七，親朋好友們漸漸散了。

    墓園里增添了人口，但卻更加蕭條了。

    王滿拿著路邊買來的打火機(jī)，將兩張電影票燒給了他，然后緩慢地跪下磕了三個頭。頓了頓，又磕了三個頭。

    周和不懂，也不問，跟著一塊做事，將買來的鮮花放在墓碑前面，燒了紙錢，然后靜靜地看著墓碑上面的那張黑白照片。

    “走吧。”王滿艱難地爬起來，把胳膊往他面前晃了晃，“你看，我這幾天都瘦了。”

    周和看了眼，可不是？不僅瘦了，氣色也很差。他忍住心疼，不出聲責(zé)備，只悄悄地按了按她的肩膀，以示意安慰。

    王滿卻露出幾日來第一個笑容：“帶我去吃好吃的吧。”

    ☆、chapter 33

    墓園附近就有一家重慶小面，面店主人是一對正宗的重慶夫妻，cao著一口重慶腔調(diào)很甜蜜地交談著。面店很小，但是干凈整潔，其中兩張桌子上面都坐了人，正一邊吃著這里最辣的面，一邊吸著鼻子淌著眼淚。

    周和點(diǎn)了兩碗面，端回第二碗時，發(fā)現(xiàn)第一碗里面已經(jīng)放滿了油潑辣子，鮮紅一片令人觸目驚心。王滿一筷子面條吃進(jìn)去，嘴唇周圍瞬間被辣油涂滿紅彤彤一大片，一滴紅油順著她的下巴就要掉下來，周和忙用紙給她擦了，轉(zhuǎn)身要了瓶熱牛奶過來。

    王滿吃辣的咸的食物不愛就著白開水，定要些帶甜味兒的飲品，不然吃著就各種不適應(yīng)，回頭還會鬧肚子，約莫是這幾項(xiàng)東西八字不合，在她肚子里面各自施法，回回能折騰下她幾層皮。

    周和始終記著這一點(diǎn)，拿牛奶過來就一聲不吭推到她跟前，王滿就著他的手咕咚喝了一大口，沖他彎著眼睛笑了笑，周和這才放下心來。

    一頓面就了三瓶熱牛奶，王滿吃完已經(jīng)撐得走不動路，慢騰騰挪著步子往前移，路邊大朵大朵的枯瘦梧桐樹葉嗖嗖地往下砸。她不想把它們踩碎，就盡量繞著葉子走，或者抬著腳把葉子踢到半空，活像是軍訓(xùn)走正步一樣。

    吃飽喝足，又走了會兒路，她兩片臉頰紅潤極了，一雙大眼睛里淌著奕奕神采，精氣神恢復(fù)了七成。

    感受到身邊人的緊張，王滿張口扯閑話：“阿和呀——”

    周和豎起耳朵：“嗯？”

    王滿頓了頓腳步，轉(zhuǎn)過身背著走，看那一座座白色石碑越來越縹緲，被一層霧氣吞噬進(jìn)去，身影愈發(fā)模糊不清：“我這幾天做夢，老夢不到他。”

    周和明白她在指代誰，不發(fā)表意見，只走在王滿背后，認(rèn)真地盯著她的腳下。

    “其實(shí)，這樣也好。”王滿說，“別人都說，如果人夢見死去的親人，說明親人放不下她。我夢不到他，說明他沒有記掛著我，對我是放心的。你說——他現(xiàn)在，和我奶奶團(tuán)聚了嗎？”

    不等周和發(fā)言，王滿自顧自點(diǎn)頭，“應(yīng)該是團(tuán)聚了吧？”

    周和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王滿轉(zhuǎn)過身來：“哎——別趁機(jī)占我便宜！”

    周和一怔，一小簇火在臉頰上不斷地跳躍，握過她的手本身就緊張得發(fā)虛，現(xiàn)下更是一股股電流竄來竄去，就快要把他那塊的神經(jīng)給燒糊燒短路了。

    “逗你呢！”王滿嘻嘻笑了出來，主動攬住他的胳膊。這個動作她先前從沒做過，可她卻做得自然流暢，像是習(xí)以為常一般。

    周和僵直了半邊背，感到女生軟軟的手臂和身體，漸漸地放松神經(jīng)，手掌上面的電路情況不治而愈，仿佛上了潤滑油一般，也流暢地往下一伸，將女生軟軟小小的手捏在了手心：“我會一直在你旁邊的。別難過。”

    他的手掌心有顆小太陽，很順暢地把光熱傳遞給她。

    王滿舒服地瞇了瞇眼，心尖上殘留的那些荒廢的蒼涼果然被掃蕩得一干二凈。她這一個星期想了很多，可又似乎什么都沒想，整個人處于一團(tuán)混沌的狀態(tài)。在她的認(rèn)知里，“重生”已然是一件超科學(xué)的事情，她重生之前的狀態(tài)不過是在睡覺，醒來卻是一只剛剛破肚而出的新生兒。她的一切都變了，可又都沒有變，直到王爺爺死前說的那一番話，才將她徹底擊懵。

    “我是在夢中嗎？”王滿心想，“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會不會，有一天，她一覺睡過去，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重生？今生所發(fā)生的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夢境？

    會不會，有一天，前世的記憶越來越遠(yuǎn)，她發(fā)現(xiàn)那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現(xiàn)在的才是真實(shí)的？

    會不會，她重生的那一天，就已經(jīng)死去了？而這輩子，在那一天，她還會同樣的死去嗎？她的死，又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蝴蝶效應(yīng)？

    她一忽兒覺得自己是夢境，一忽兒覺得自己是鬼魂，一忽兒又開始質(zhì)疑起自己對于往事的記憶，一具小小的身軀里恨不能裝滿一百零八個小人兒，你方唱罷我登場，足足鬧了好幾個通宵，鬧得她心驚rou跳頭暈?zāi)X脹。

    直到晃著神來到王爺爺?shù)哪贡埃还赡X兒磕了六個頭，她方覺出些滋味來。然后點(diǎn)了碗重慶小面，火辣辣吃進(jìn)肚里，一溜兒燒得心眼兒胃里大鬧一場，她才徹底醒了神，覺得自己好笑極了。

    管它是什么樣子呢，起碼現(xiàn)在的她是真真實(shí)實(shí)可以觸碰的。管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沒有一個又一個“現(xiàn)在”的疊加，哪里鋪墊得出一個“將來”？至于上一世？過去了的，就任由它煙灰云滅吧。

    她應(yīng)該心存感激，起碼她獲得了一個嶄新的視角，看看她一直身處其中，卻又不能深解其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