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足足持續了一個星期才漸漸轉小。 果然沒有發洪水,如同周爸爸所講,當夜出事沒多久,水庫的工作人員就冒著嘶吼的大雨開了閘門,將這場可能會爆發的洪水槍斃在娘胎中。 可王家暫時也廢了,他們租的這間房子本身格局有限,為了開拓出更廣大更有利用價值的空間,王爸爸當初拆了足足三面實體墻,用木板一點一點重新構造出新的家。現在木板底部被水浸泡了幾天,發了霉生了蟲,很沒節cao地向新勢力屈服,直接跪地磕頭行了個大禮,“咔嚓”一聲折腰在水中,濺起水花無數。 好在出事當晚王爸爸留了個心眼,把值錢點的東西、用得上的吃食、鍋灶瓢盆統統轉移到了新的革命根據地——周家二樓,才避免了一場更慘重的損失。 經此一役,王周兩家正式建交,為將來的和平發展打下了堅實鞏固的地基。 而王滿也被迫同周和這小家伙同床并不共枕地睡了足足十五天、二分之一個月! 因為周家二樓只有兩個房間,尚且處于百廢待興的狀態中,外廳擺滿了王家轉移過來的全部家產,沒法再搭建新床。王爸爸用搶救下來的木材給兩個房間各自搭了個大通鋪,然而這畢竟是臨場發揮,并不精致,睡起來沒那么舒適,兩家爹媽都疼孩子,干脆讓周和鉆了王滿的被窩——她睡覺不老實,所以私人小床地盤挺足,塞個小團子毫無壓力。 王滿認清形勢,自知投訴無門,只好忍辱割地,不怎么樂意地看著殖民而入的小團子。約莫是被最恐怖的東西嚇過了,周和驟然壯了膽,半點不怕王滿間歇著扮的鬼臉,反而樂不可支,手舞足蹈地用笑聲給她伴奏。 王滿心很累,“算了,不跟這小東西計較了,以后再找補回來。”她是個心寬的,說放下就放下,兩根手指戳著臉頰提出一個笑臉,對周和呲了呲牙,就此一笑泯恩仇了。 但其實,她睡覺太不老實,周和夜里被無辜中傷許多次,每回都委委屈屈醒了,可不知是被外頭傾盆的大雨聲鎮住了還是怎么,他倒沒有哭過,只是嘗試著往一邊滾滾,躲開王滿的無影腳和活法黃龍拳,然后滾著滾著含淚睡著。 等到次日清晨降臨,眾人看到的就是兩人抱在一塊兒呼呼大睡的場景,誰來也叫不醒他們。 周家父母十分欣慰,自打周和出世以來,其實并沒有好端端的睡過一個囫圇覺,所謂近赤者紅,他兩都把王滿當成了這個“赤”來對待,故而覺出她十二萬分的可愛來。 而王家父母都尷尬笑笑,內心覺得十分丟人,他倆都把王滿當成了那個“墨”,心里暗暗打算著等家門重建,再好好教育下孩子,畢竟也是要到入學年齡的人了,不好總這么貪睡地懶下去的。 風雨終歇,和暖的太陽光撥開厚厚的云層,鋪滿了整個人間。 氣溫一下子就升高了。 這回意外降臨,不少人家里受了潮,也有家里住得地勢比較低的,基本就毀了個干凈。 王爸爸剛剛把自家重建好,電話線一插,生意滾滾而來,全是拜托他來打床打柜子的。因為有他先前的老客戶發現,家里被水沖了一遍,竟然唯一免災的是那口王爸打的大衣柜,牢牢地攀附著墻壁,里面受潮得很少,九成物品都完好無缺,可以直接拿來用的。 這就把口碑打出去了。 其實這也是王爸運氣好,不同的衣柜不同的價位,誰讓受災的那戶用的是豪華套餐呢?他買頂級材料花三天三夜精心打造的,能不好嗎?要是換一戶,譬如他自家用的這種普通材料,那必須得全散了,家伙什兒敗個干凈。 不過手藝和良心也占了比重,拿多少銀子干多大的事,王爸爸一點沒馬虎,這也是他能順利走下去的根本保障。 生意太多,王爸一個人是兼顧不過來的,他給王滿幺幺打了個電話,大方地把客戶源介紹給他。 幺幺來得很快,但不是一個人來,后面還尾隨著一位。 ——正是王滿爺爺。 “爸?您、您來了呀……”別看王mama家里橫,見到王爺爺就慫了,結結巴巴打了聲招呼,“怎么沒提前說一聲?咱們好去接您呀……” 她心里不是沒有一點怨,但也埋藏了些愧疚,更多的還是對于老人的尊敬。 她打小就沒爸,嫁了人才有機會喊聲“爸”,這個普通的字眼不知道給她帶來多少溫情,盡管這溫情無人知無人曉,可還是給她添了一股又一股努力奮斗的動力源泉。這個“爸”待她不壞,談不上多熱情,但起碼不壞,是吃了她敬的茶,又給了她嫁進門的紅包的。 王爺爺對她輕輕一點頭,王mama就忍不住內里翻涌起一陣guntang的驚濤駭浪,險些拍出了眼角。她低著頭忙說:“爸,您進里屋吧?您喝些什么?要吃些什么嗎?家里現在有……” 王mama剛掀開簾子,就看到正騎著王爸爸的肩膀當大馬玩的王滿,嚇得臉色一灰。 可還是沒能攔住王爺爺的視線,被他瞅了個正好。 王滿看到王爺爺,眨巴了下眼睛,乖乖地從王爸爸肩膀上面滑下來了。 王爸爸還記著當初王爺爺做的那缺德事呢,感受到尷尬的氣氛,臭著張臉陰陽怪氣說道:“什么風能把您給刮來啊?”然后鉆進廚房,給他老子倒了一杯最愛喝的茶葉水,往桌上一擺,就進屋搗鼓家具去了。 王爺爺臉色一僵,差點沒掉頭就走,還是王mama笑容滿面地把他往里面引,才不好發作,忍著氣往凳子上一坐,挑剔地看了王滿一眼。 王滿才不怕他,沖他做了個鬼臉。 把王爺爺給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其實王爺爺這個人吧,王滿上輩子真沒怎么接觸過,有限的幾次接觸也沒品出什么味兒來。因為王爺爺雖然重男輕女,但是真沒做出很過分的事情來,孫子孫女們一塊兒出現的時候,他也就是對孫子們的笑容多一點,對孫女們的笑容少一點,可給他們每個人拿的零食、包的紅包……全是一模一樣的,沒有任何偏差。 多點少點笑容王滿本身也不在乎,所以她的精力基本就投入在吃上邊兒,她對王爺爺最大的印象就是這個人做的烤雀兒很好吃。 王爺爺特別小的時候參加過那場世紀大戰,長大點兒還跟著去打過老美,雖然拿槍的機會不多,拿鍋鏟的時間比較長,但也算是有個光榮的頭銜的,退伍之前還混了個炊事班班長的稱號。 后來他認識了王奶奶,兩人伉儷情深,感情特別好,只是苦于一直沒有孩子。在那混亂的十年內,兩人栽過不少跟頭,王爺爺原本的那些雄心壯志全栽滅了,人也看淡了世事,就帶著王奶奶回老家,老人閉起門來種田種菜自給自足,過了很一段的和美日子,然后就有了第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 王爸爸這人比較倒霉,他生下來時王奶奶身體突然變差,所以基本沒被用心管教和寵愛過。頭兩個哥哥又被寵得無法無天,他莫名其妙就扛起了家里的大梁,特別小的時候就跟著下田,有事沒事去打魚什么的來補貼家用。 后來王奶奶身體時好時差,生了后兩個男孩之后,又突然轉好了,王爺爺對后兩個孩子的寵愛就多了點,畢竟那時王爸爸已經大了,再寵著也說不過去,就由著他自由生長了。結果好日子不長,王奶奶懷上最后一胎的時候,懷揣著七個月的孩子突然撒手人寰,那個肚子里的孩子正是個女孩,這也是造成王爺爺對女孩有偏見的最大原因。 他一直固執地覺得生女孩不吉利,是會帶來災禍的。 王奶奶去了后,王爺爺身體就不太好了,也不大管事了,整天就知道抱著個酒罐子,也不醉酒也不鬧,就沒事抿兩口,哼著王奶奶生前最愛的那出戲來打發光陰。幾個男孩接管了家里的田地,不想念書的就不念,想念的就繼續念,王爸爸明明是老三,卻在這會兒一夜成長為大哥,十四歲就跑出家門全國各處找活來賺錢扛家用了。當然,還有王爺爺的那點微薄得可憐的退休金。 后來王爺爺在王滿初二那年就去世了,走得很安詳,還有力氣立個遺囑,把家里財產分了一半給王爸,剩下的平分給幾個兒子,他這輩子摳摳餿餿的,倒是還攢了一筆錢。除此之外,他還特意指出要把鄉下那套老泥土房子留給了王滿一個人,這也沒人置喙,他說的每一點,幾個兒子媳婦都完全照做了,半點都沒違抗的。 再后來,王滿高中的時候,有條高速公路要橫貫王爺爺住的那村那屋,于是那房子就賣給了國家,竟然還拿了十幾萬的補貼金。 這也算是除了烤雀,王爺爺留給王滿最深的印象了。 就沖著這兩點,王滿也不可能對他有什么怨氣。 盡管她并不明白為什么會專門留套房子給她,興許是他冥留之際,突然覺醒了當初出爾反爾的愧疚和良知?——誰知道。 “這就是王滿?”王爺爺吃了一嚇后問道。 王mama坑坑巴巴說:“啊,這個,那個,是的啊……” “挺可愛的。”王爺爺突然評價道。 王mama像是嘴里被塞了個鴕鳥蛋似的合不攏嘴。 王滿也覺得莫名其妙,她不記得王爺爺對自己有過這種評價啊? ☆、chapter 6 王爺爺鮮少夸人,這幾個字已經耗盡了他貧乏的詞匯量,說完他頓了一頓,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慢抿了起來。 他夸王滿,實在是因為他透過她看到了另外一個人,這話說來狗血又寒酸,但的確讓他看到了他家老太婆的樣子——兩人差不多體格,胖胖的,乍然一看有點呆呆的,笑起來又憨憨的。 雖然長相差了有十萬八千里,可那一瞬間的神態像了個十足十。 幸好王滿聽不見他的內心戲,否則定然氣得血吐三升,她還惦記著做回原先那個青春美少女呢!至于長胖?上輩子無論怎么吃都長不胖是因為消化能力不好,幼時過于挑食遺留下的弱癥,這輩子她弱癥已消,嘴巴禁不住,才兩歲多,正是幼苗萌芽期,風一吹就能拉長的年紀,自然發胖了。 那頭幺幺已經講述他老人家過來的原因了。 長江流域發生了罕見的洪災,暴雨已經持續相當長的時間了。這回洪災受害面積極其寬廣,影響范圍相當深遠,不少人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就在那一瞬間。王家老家就是在長江中下游流域,雖然不屬于重災區城市,但也受到了影響,所有農田全部被淹,外面又沒修路,泥水漫進了家里,過了整整一個月,王爺爺所有的鞋都泡爛了才捎人給幾個兒子帶了個信。 其余三個兒子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他們雖然距離王爺爺近,可卻身在重災區城市,家里損失慘重,實在分不出精力。 于是幺幺就做了個主,央求一位熟人將老父帶離鄉間,轉了兩趟火車來到了這兒。 “喲,被淹了?可沒把您給淹壞了吧?”王爸爸拿著客戶名單出來,挑了個眉對王爺爺說道。 王爺爺:“……” 把心里頭那股子邪火發散了,王爸爸才恢復正常語氣:“趕路累不累?要不進屋睡一會兒?” 王爺爺別別扭扭坐在椅子上,自顧自生了一會悶氣,老半天才回復說:“不累!我身體扎實著!” “那可真是喜聞樂見。”王爸爸說完,打量了下老頭子,見一向愛面子的他看起來實在狼狽,身上穿的還不是應季的衣服,腳上那雙鞋子更是慘不忍睹,連一頭講究的“發型”亂了還不自知,跟頂了個鳥窩似的,竟然還端著架子有模有樣擺臉子,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對著一臉莫名其妙的老爹說,“中午飯喝點小酒?我給您炸點花生?” 王爺爺抽了抽鼻子,慢騰騰地回復說:“好吧……花生要帶紅皮的,撒點鹽,脆一點。” 王爸爸:“……嗬!您還真講究!” 跟幺幺商量了下客戶分配的事情,兩人決定聯手搭伙干,這樣比分開干效率高一些,也避免太著急忙慌地降低了質量水準。他們按照打電話順序一個接連一個排序,再一一通知到位,緊趕慢趕就跑出去了。 到了中午,王爸爸果然提了一壺酒回家,給他老子買了身新裝備,還搬了一個大彩電進來,喜滋滋地對王mama說,這是上午那戶人家一時拿不出太多錢,用這臺彩電抵消了八十塊錢。 彩電七成新,但是被水澆了個透心涼,徹底報廢不能用,就算賣給收廢品的也高不了幾個錢,那戶人家就拿這個來抵賬了。 “我分分鐘就能給它修好!”王爸爸邀功道,“怎么樣?老公能干吧?” 王mama漲紅了臉推他:“別鬧。” 然而曖昧的氛圍還是在兩人中間升騰而起。 見王爸爸還在往前蹭,跟條巨型犬似的搖著尾巴求愛撫,王mama終于按捺不住,一掌把他推開,跺腳罵道:“孩子看著呢!” 一直躲在櫥柜下面“試毒”的王滿捏著一塊燉得爛爛的醬豬蹄啃了一口,和王爸爸大眼對小眼瞪了兩分鐘,然后被他踢了出來:“又偷吃!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樣子了!再偷吃晚上睡覺就會有怪物啃你的肚子!然后你肚子里會長出一棵樹,上面結滿了豬蹄,把你腦袋都給撐破!” 王滿:“……” 她捏著豬蹄來到外廳,悵然地啃完,心里還惦記著爐子里蒸的那幾只蝦,幻想著鮮美的醬汁和它們充分結合的美妙景象,對著柜臺上面的幾排娃哈哈長吁短嘆,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傷害。 外婆實在看不過眼,給她拿了一瓶,把插管插好了遞過來。 王滿就著油膩膩的兩只手捧著開心地喝了起來。 這時隔壁的周mama抱著小團子過來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阿婆,可以幫忙看一下阿和嗎?我有點事情得處理。” 王滿給美人招手,甜甜地喊道:“云姨。”成功地得到了美人的笑靨。 外婆:“你去忙,孩子在這你放心。” 周mama感激地笑笑,把周和小心放好,然后拿出一塊手帕溫柔地把王滿臉上手上粘的醬汁全部擦干凈,摸了摸她的臉,這才轉身離開。 周和沒有出現在柜臺的時候,王滿是所有主顧們最核心的觀賞對象,而他一出現,像是開啟了“王滿屏蔽器”一樣,所有人一進門就“喲”一聲,然后跑到他身邊各種逗弄,愛不釋手道:“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孩子啊,長得真好看呀……” 王滿就有點不平衡了,覺得這些人未免過于鼠目寸光,她長大之后可是美美噠少女一枚好么!這些人以前見到自己的時候說的都是些什么?“哇,這里有個小孩兒呀……”“很安靜的小孩兒呀……” 為什么不能高瞻遠矚地看到她的前途o( ̄ヘ ̄o#) 再瞅一眼周和,小東西不怕別人扮鬼臉了,卻害怕人多的場面,大人們手重,你來我往地捏捏他的臉,玩玩他的手,看似逗弄,其實還是會疼的,這一點王滿有著切身體會。而且周和小家伙根本不需要討好這些“上帝”,眼下已經委屈地撅起了嘴,淚珠子攢到了眼底,眼見著就要哭出來了。 “看在你mama很溫柔地幫本女王擦臉擦手的份上……”王滿心想,“就勉為其難幫你一遭吧。” 她幫人的方式極其簡單粗暴,站到周和身前叉腰氣鼓鼓地說:“不許欺負弟弟!” ——成功地禍水東引了。 引到她自己的身上了。 “哎喲這滿滿丫頭怎么這么可愛呀,還知道保護弟弟了?這小臉蛋鼓的,捏著真軟啊。” “是吧?”外婆氣定神閑道,轉頭對王滿說,“還不進去?你mama都喊了你多少遍了?再不去菜就被搶完了,小心餓肚子。” “哎喲,我爐子上面還煨了湯。”顧客們總算想起了正經事,不一會兒散完了。 王滿蹭了蹭外婆,揉揉發酸的臉,繼續喝娃哈哈,回頭一看,周和正眨巴著眼睛對自己樂著呢,見她轉過臉來,還手舞足蹈地“咿呀”了幾聲,笑得格外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