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俗稱,要臉。 這也是兩人為什么遇到再難的經濟危機時,頭一個浮現在腦海的念頭是趕緊攢錢,而不是四處借錢。 這會兒外債彩旗飄起,兩人迅速從短暫的喜悅中抽離而出,挨著頭湊在一塊兒嘀咕了兩天,重新制定了新的賺錢計劃。 王爸爸是木匠,自立門戶,誰家有個什么家具需要打都可以來找他,那床啊衣柜啊打得渾然天成十分美感,質量也是相當不錯。王爸爸人淳樸,從不坑友好人士,給出的價位都很漂亮,讓人看到覺得不找他都虧了本似的。 王mama則是賣窗簾的,也是自立門戶,誰家有個簾子要裝,提前到王家出租屋里打聲招呼,或者找人帶個話,王媽保準兒按時上門,不收額外人工費,給個水果表情意就行。 夫妻倆經常互相賣安利給客戶,搭檔干活,積攢了優良的口碑。由于生意范圍有限,業績只能說還行,糊口養家沒大問題。 ——前提是只供養一個娃。 從懷王滿第四個月開始,王mama停了上|門|服|務|這一項,再到她出生至一歲半這個階段,王mama完全停止了做生意。等到她重出江湖,風云瞬息萬變的武林早已易主,她沒生意可做了。 老客戶們表示對不住,新客戶們沒誰在乎,鐵打的生意流水的記憶,再好的口碑面臨暫停服務也只能是浮光掠影過眼云煙,任何行業皆是如此,概沒例外的。 “二巨頭”會議探討的就是這件事。 如何挽回上帝心? 經過縝密討論,兩個“領導”決定增加兩項支出,一個是給兩人一人配備一臺傳呼機,家里安裝固定電話,方便客戶的聯系和售后。二是買大紅紙黑毛筆寫宣傳單,將兩人的服務范圍、價位、聯系方式寫上去,用米糊糊貼到大街小巷去拓展業務。 除此,還得增加兩項額外業務:一是請外婆先別忙著回去,把出租房打造成一個內部小賣部,油糧零食都對附近鄰居賣點兒,增加點進項;二呢,兩人沒生意的時候別閑著,王媽負責打毛衣,她雖然只讀過小學一年級,可時刻嚴謹地保持貫徹著“活到老學到老”的感人精神,凡是待過的地方都會如水蛭一般瘋狂地吸收著業內營養,那手打毛衣絕活就是從十幾家賣毛線的店子里面偷師學過來的藝,她會打五十多種毛衣花樣,會用毛線勾出十幾種手提包,還會做毛線鞋、毛線襪、圍巾、帽子……不過先前都是給家里人做,這還是頭一回想到要對外傾銷。 王爸爸呢,他那手藝也是好多年練出來的,不止會打家具,也會雕刻,還會做點小玩意兒,沒生意的時候他就在家做木凳、衣架、碗盆等物什,兩人做得差不多了,就一起找個黃道吉日——沒城管的日子,到大街小巷擺攤賣去。 經過兩人力挽狂瀾日夜顛倒地干了大半年,生意終于回轉,等存款攢到夠還債了,兩人迫不及待給還了,躺在家里動彈不得,蒙頭睡了一天一夜才緩過神來。 王滿這期間被甩在家里擔當招財貓的角色,整天被擺在柜臺門口,來往客人都要逗弄一下表達他們的未泯童心。王滿就不是個愛熱鬧的人,她巴不得從早到晚都窩在角落里安安靜靜吃喝玩樂,盡管她無數次用肢體語言在外婆面前表達不喜,可外婆只能歉意地看著她,溫言軟語安慰她,因為只有把她放在外面才是最安全的做法,誰讓她小呢?放在里屋里頭出了點事正趕上外面忙顧不過來怎么辦?不喜歡也沒奈何,只得讓她受委屈了。 王滿也不是個全不懂事的孩子,知道要對“上帝們”笑靨如花才能讓他們散財賞光,可他們的每一點挑逗依然幻化成了點點小火苗,匯聚在一塊兒早演變成了熊熊烈火,燒得王滿耐心全無、自尊全裂、心肝肺疼。 可她不能對外婆發泄情緒,外婆是她最溫柔的軟肋,上輩子她被別的小朋友嘲笑沒爹沒媽時,都是外婆給擦的眼淚。 她對王柏也來不了情緒,那廝沒臉沒皮,把她每一個表達憤怒的表情動作翻譯成了——meimei喜歡我著呢!樂呵呵地湊過來對她又親又抱,主動把她扛在肩頭當牛當馬給她騎,有一回樂顛過了頭,一腦袋撞到墻上,磕掉了兩顆牙,還偷偷藏起來用衣角細心地擦掉血跡,抿著嘴對她說:“哥哥沒事兒,meimei不要怕。” 誰怕了? 不就掉個牙么! 矯情! 王滿哼哼唧唧扭轉頭,從此再沒對王柏揮舞過拳頭。“算了,饒了他了,誰讓我大人有大量呢。”王滿心里想,“反正那對不負責任的爹媽也沒理他……同等待遇,算了!” 她把滿腔憤慨積攢起來,就等著這一天秋后算賬。 王爸爸王mama悠悠轉醒,揉揉眼睛,迷迷瞪瞪看著床頭坐著的小不點,兩人相視一笑,一把扯過王滿,不容她反抗就把她給塞到了被窩里面,兩人分別對她的兩面臉頰展開了口水攻勢,不一會兒就親得她臉頰發麻。 “這小東西想我們了。”王爸爸樂呵呵地說,用胡子扎她的臉,“我家滿滿小寶喔,是不是想爸爸啦?爸爸明天帶你們去動物園玩怎么樣?是不是開心得飛起來啦?” “rou麻至極!”王滿面無表情,在心里評價道。 王mama則伸長手臂,從床邊夠著一個購物袋,拿出件漂亮的花裙子對著王滿比劃著:“來,mama看看,還真不錯啊!” “買的什么好東西?”外婆聽到動靜走進來,看到裙子也是眼前一亮,“哎喲,給我們家小滿買了這么好看的裙子呀?”她掃了一眼標簽,“兩百五?這也太貴了!你們也真是舍得,好不容易賺點錢呢。” “二百五?罵誰呢?”王滿剛緩和一點的表情又僵硬起來,瞥了眼嘰嘰喳喳聊天的三只家長,努力掙扎著滾出被子,她真是一點都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 “爸爸爸爸爸爸,mamamamamama……”王柏耳尖地截取到“好東西”三個字的情報,歡呼著跑進來,咋咋呼呼地要求道,“什么好東西?我的呢我的呢我的呢?” 他一面說著一面往床上拱,像是一堵rou墻攔住了王滿的出路,被王滿撓了一爪子也不生氣,反而兩只胳膊把meimei環繞起來,喜滋滋地說,“我跟你們說哦,meimei超級喜歡我呢!每天都能粘著我!一刻都離不開我!” 周遭立刻響應一片點贊叫好聲。“好哥哥”王柏有點臉紅,但還是用力地抬起下巴挺胸傲然地說:“我會對meimei好的,讓meimei更喜歡我!” 至于王滿同學的那點子憤慨郁卒,則被四個人興致濃郁的口水淹沒,壓根沒人注意到她那股子莫名其妙的不高興。 頂多就是覺得小孩子脾氣如風如云百般變化,偶爾這樣沒什么。 王柏拿著爹媽給買的小皮球在外邊炫耀一圈回來,拍得滿頭大汗,洗了個澡很快就睡著了。 王滿躺在小床上依然不開心,她其實不太喜歡自己產生這樣的情緒,重生前她從不會這樣,不管那些人對她熱情也好、忽視也罷,她自有自己的小世界可以鉆,三次元所有的不滿足,在二次元都能夠一一被實現,在那兒她還創立了家族,她就是族長,誰爹誰媽都得聽她的,簡直稱得上振臂一呼應者云集。 快點買電腦連網就好了。 王滿把腦袋鉆到枕頭底下,心里想,等有了電腦,她就正常了。 正想著,門外傳來一點動靜,王滿聽到后繼續埋在枕頭下,閉上眼睛佯裝入睡了。 “咔嚓”一聲,是房間里的燈被拉亮了。 輕微細碎的腳步聲走進來。 “孩子們都睡了?”這是王爸爸。 “睡下了。”這是王mama。 “今天滿滿好像不開心。”王mama壓低聲音悄悄地說,“小家伙現在在枕頭下面呢,別閉氣了呀……” 緊接著,王滿的腦袋胳膊被輕柔地拉出來,有光線在眼皮上烙下一丁點熱度。 “滿滿怎么不開心了?現在不是睡得挺好的?”王爸爸輕聲回答,又道,“那個臭小子踢被子了,我去給他蓋一下。” “肯定是咱倆這大半年都沒陪著她,小孩子這個年齡段最忘事,說不定已經不記得咱們了。”王mama親了親王滿的臉頰,有點失落地說,“寶貝,對不起,mama以后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了,以后去哪兒都帶著你,啊。” 王爸爸聲音里帶著笑意:“你呀,這么大了還像個小孩子,滿滿不會忘記你的,也不會忘了我,我們這么愛她呢。走吧,別吵著孩子了。” 兩人躡手躡腳出去,隱隱還有王mama抽泣的聲音傳來。 “咔嚓”一聲,燈滅了,眼皮上的熱度瞬間湮滅。 那個女人怎么又哭了,真是脆弱。 王滿哼哼一聲,小爪子摸了摸臉,那兒還停留著一小股濕熱,她又轉了個身,在被子里面滾來滾去,烙餅似的,仿佛是舉行一場儀式。等打完了滾兒,王滿又摸了摸臉,那兒的濕熱還在,她這才乖乖地抓著枕頭一動不動,在心底里滯留了大半年的熊熊怒火轉眼滅得一絲火星都沒瞧著,一陣舒暖的風順著縱|橫交錯的血脈延綿開來,她整個人有種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清明感,就像是煮好了食物的憤怒高壓鍋被拔掉塞子散出水汽似的通爽,兩眼一閉,一秒入睡。 再次醒來,面對王柏這個傻大個王滿也能贈予一張笑臉,她小胳膊小腿艱難地換上那件“二百五”,思忖自個兒這樣是否有點上趕著?沒來得及多想,外面的催促聲一陣接連一陣,王滿別別扭扭踩著小步子走出去,聽到王mama驚喜的聲音,被王爸爸大笑著舉過頭頂,臉上的冰塊徹底融化了。 ☆、chapter 3 跟家人一塊兒去動物園這種事,對王滿來說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真新鮮。 當然,動物園她總是去過的,不過那是和班上同學一塊兒組織班級活動的時候去的,兜里揣著爹媽塞的大把票子,包里背著爹媽采購的各種零嘴,身上還被全副武裝起來,頭發上纏著嬌俏的發繩,梳著時興的樣式,皮膚上各種防曬乳啊什么的全抹了一通,打扮成一朵漂亮怒放的祖國花骨朵兒。 那還是她小學四年級的事情了,她剛從老家轉學過來,跟班上同學全無交情,乍然聽到秋游這種事情,仿佛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瞅啥啥沒見過。 ——心里還是隱隱有些雀躍的。 不過,她盛裝以待,猶如奔赴華麗舞會,班上同學卻都很隨意,大部分還有父母隨行,一小簇一小簇扎堆游玩,相當愉快。 她分明是行李最齊全那位,卻成了最無人問津的那一個,園子沒有走遍,她就覺得索然無味,把書包里的東西全部倒進垃圾桶里,然后背著空書包回到學校一早預備好的車里面,鉆到角落處捂著頭呼呼大睡。 到家了王爸王媽還挺高興,七嘴八舌問著今天的趣事,王滿思忖著電視上播放過的畫面,隨口胡謅出兩件,把兩人的父母心填得足足的。 其實,她屁也不知道一個。 真真算起來,還不如今天看到的東西多,哪怕幾年后的動物園裝修更華麗格局更完善動物品種花樣更繁多。 都沒今天這么剛剛好。 溫情正好,陽光正好,錢……也正好。 王爸爸把她抗在肩上,讓她有了一個絕佳的角度來觀察他的錢包,里面全是幾毛幾塊的零鈔,偶爾有張大的,還是二十的,大部分邊邊角角都起了黑黃色的皺,散發出一股子酸腐味兒。王爸爸掏錢的手也顯得粗糙,因為做活太多,手掌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繭子,指甲處應該是反復清洗過,有些水腫。 錢很少,掏錢的動作卻行云流水,無比的利索,但凡看到個什么新鮮有趣的玩意兒或者小零食,王爸錢包一掏,信手一指:“買!” 王柏這個潑猴兒已經樂得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兩腮氣球似的鼓起來,還憋著一口勁含糊地說:“粑粑……嘛嘛……我們以后還來動物園,行嗎?” 難道這廝先前沒來過?王滿正納悶著,王柏已經自行把剩下的話補齊了,“……還帶著meimei過來,這樣你們就會多買吃的了。前年生meimei,都沒來,前前年來的時候,沒買這么多吃的……” 他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就表達了一個中心思想:他想吃! 王滿翻了個白眼,摟著王爸爸的脖子,偏過頭咬了一口糖葫蘆,嘶……有點酸,吃完卻升起股淡淡的無絲無縫的甜味兒。 王爸王媽顯然被他取悅了,兩人樂得捧腹大笑,連素來寡淡的外婆也掏出手絹,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王柏見這氣氛友好,趁機不要臉地繼續提要求:“下次出攤的時候能帶上我嗎?那附近有家rou片湯,超好吃!” 什么?! 王滿哼哼起來,奶音奶氣的,卻帶了股不容置喙的堅決:“要去!”想了下,又補充說,“rou片湯!” “咱家盡生產饞貓兒啊?”一家人再次笑翻。 王媽力氣很大,把王滿從王爸背上扯下來,用隨身攜帶的濕毛巾把她的臉用力拭了拭,見擦拭過的臉蛋呈現出淡淡的粉紅色,仿佛剝了殼的雞蛋般光滑細膩,忍不住又親了一口說道:“帶你們去,但是不準胡鬧。” 鼻尖全是王媽發絲傳來的洗發水味,王滿被這香味熏得腦袋有點暈乎乎的,“誰胡鬧了?”她在心里不輕不重抗議了一下,然后乖乖地窩在王媽懷里,心安理得被當成小貓兒來對待。 逛到晚霞飛起、日薄西山,他們才意猶未盡歸了家。 王家并非本地人,在當地一小街巷里落了腳,租的是個統共才三層小樓房的一樓,兩室一廳,被王爸的木板墻一隔,硬生生拆成了三室兩廳,王媽王爸一間房,外婆一間,兩只小的一間。 一個廳用來當客廳聚餐,另一個廳用來當小賣部做生意,因這格局巧妙,人來人往的,倒也繞得開。 一樓有兩戶,一戶被王家租了,另一戶則一直空著,聽說戶主出了國,人不稀罕這點小家產,故而租也不租,就由著房子積灰生塵。 雖過了三伏,夜晚的天還是沾惹著熱氣兒,王家人一路回來,還是看到不少人端著木桌木凳到外邊兒的空地上吃晚飯拉家常,中間有戶老人家也姓王,哆哆嗦嗦按時拉起了二胡,用略微跑調的bgm拉響了夜幕。 “回來啦!” 見著他們,不少人熱情地打招呼,“今兒一天沒見著啊,出去玩啦?啊喲,這是你家女子吧?穿的裙子真好看!” “剛從外面打來的黃酒,大梁兄弟,過來喝一口兒?” “我正等米做飯咧,還在說你們不回來怎么辦?正趕巧兒,我跟你們回去拿。” …… 世俗氣息濃厚的夜景還是讓王滿有些不適應,她上輩子壓根沒見過這等熱鬧,自打被接回來就是住在棺材盒的高樓大廈里邊,初中時候搬了一次家,也是往高處走,從樓梯房轉戰電梯房。 王柏就不一樣了,他跟條靈活的泥鰍似的,一下子就融入進去,分別在兩戶人家的飯桌上蹭了口rou和一個生煎包,立馬就把嘴巴給填滿了,躲著王爸王媽的視線悄悄地進行內部消化中。 開了家門,左鄰右舍各取所需,沸騰的夜色很快沉寂下來,王家人還沒歇口氣,就聽到隔壁傳來一陣動靜,排山倒海似的哐哐哐鏘鏘鏘,驚得貨架上那排零食如同小魚躍出水面似的胡亂折騰了幾下。 “怎么回事兒?”王家人吃了一嚇。 凡事慢兩拍的樓上那戶姓秦的嬸子這時候走了進來,挑了一大包白糖一瓶醋,笑得一臉褶子:“你們有新鄰居啦,下午六點的時候就開始搬家了,現在——”她看了眼墻上的掛鐘說,“現在七點半,搬了一個半小時了。” 原來如此。 送走了秦嬸子,王爸王媽兩人商量了聲,去隔壁敲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