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什么?!”吳漢拍案而起,“仲華兄你竟然讓皇后娘娘身處險地!如今太子年幼,怎么能讓皇后娘娘離開太子?你莫告訴我,太子也被你們帶來了!荒唐!荒唐!若陛下有個萬一,太子便是我漢室血脈的唯一延續。你們怎么能……” “太子未來,”鄧禹道,“只是,你待會兒注意些,莫激動,皇后娘娘如今已有皇嗣在身……” “什么?。。 眳菨h急了,“糊涂!糊涂??!那更不能讓皇后娘娘來了?。√旌貎龅模@一路,你們走了不到二十日便到了這略陽,皇后娘娘怎么吃得消啊!仲華兄,你糊涂?。∪舯菹掠袀€萬一,皇后娘娘腹中的……” 說來倒是好笑:當年劉秀還未稱帝時,曾不小心中了敵人的埋伏,因而晚回了一日營,當時便有人傳劉秀已死,干脆散伙回家種地去。而吳漢那時候就跳出來說,劉秀雖然死了,但劉縯卻有子尚存,可以去投奔劉縯,那也是漢室血統。 此言后來被劉秀知道,很長一段時間,劉秀都深為不喜吳漢。后稱帝時,還專門讓人對吳漢進行了思想教育,使其堅決認定:只有他劉秀才是真龍天子! 可沒想到,吳漢的思維比較有延伸性,不僅認定了他劉秀是真龍天子,還順便認定了,只有劉秀的兒子,才有資格成為漢室正統。 如今劉秀一昏迷,他便立刻想到了還在長秋宮練習走路的小太子劉疆來。 只不過這一次,鄧禹同他的看法相類:劉疆既然已封太子,那么無論年齡幾何,那都是板上釘釘的小太子了。陛下若是有個萬一,繼承江山的只能是太子劉疆。 可江山易主,特別是讓還不會說話的稚童來做這大漢之主,少不了又是一番風起云涌,權利交替之際,只怕又會血染…… “但愿陛下能安然無恙。”鄧禹道。 吳漢一愣,方道:“是啊,神明保佑?!?/br> “所以呢?”郭圣通放下手中陶碗,看向吳漢,“吳將軍想要回去?” “漢,不得不回去!”吳漢道。 “所以你并不是來征求我的意見,而只是來通告我一聲你的決定?!”郭圣通眸中有些冷意,她拍案而起將怒指吳漢斥道,“吳漢,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不將本宮放在眼里,誰給你的狗膽,讓你竟敢如此自作主張!當真該殺!” “陛下未醒,軍營中諸事不調,娘娘無法做主,漢唯有一力承擔,他日若陛下要追究責任,漢萬死不敢辭!” 郭圣通嘆了口氣:“吳漢,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的眼光?” 吳漢臉色一僵,便聽鄧禹道:“昔日那自污的法子,便是娘娘的授意?!?/br> 吳漢一愣,臉色大變:“娘娘您……” “我如何?”郭圣通道,“陛下多疑,我素知道,只是我卻不愿見他因多疑之心,失去你們這些左膀右臂。畢竟,這漢室的天下,是你們一刀一槍拼出來的。陛下不會忘,我不會忘,他日的太子長成時也必不敢忘?!?/br> 這是一個承諾,一個美好的,讓吳漢也不得不心折的承諾。 “今次之事,是我做的決定,陛下那里我去說,陛下的親衛那里,自然也是我去說,”郭圣通道,“你等將領,征戰沙場,為我大漢鞠躬盡瘁,我怎能讓你等再如此小心翼翼,做事提心吊膽?” “娘娘!”此言正中吳漢心頭隱秘之事,他忍不住跪倒在地,泣而出聲,“景丹將軍之事,實不相瞞,著實寒我等之心啊?!?/br> 郭圣通閉上眼,面容悲戚:“景丹,景丹將軍。唉!” 她復又強作安慰狀:“或,陛下也是不得已為之。子顏毋憂,今日早做休息,明日便帶軍士回去吧。” “娘娘……”吳漢道,“那些親衛是不允的,我能只身一人回去便足矣?!?/br> “不允?”郭圣通冷笑,“為何不允?” “親衛身份高貴,豈能做下人之事?這一路劈材找食駕車,皆是我軍士所為?!眳菨h言語中不僅也帶上了幾分怒氣,“他們只守著陛下一步不動?!?/br> “真是,好大的氣派!”郭圣通站起身來,“且帶我去見見這些高貴的親衛大人們!” “站??!”見有人靠近,那些親衛軍紛紛拔出劍來指著為首的郭圣通,“不得靠近!” “大膽!”郭圣通怒斥,“本宮的路你都敢擋?!” “你是……”當首的一個唬了一跳。 郭況從懷中掏出郭圣通的鳳印來:“還不跪下!” 這跪禮卻是輕易不得的,一般常見于正式的典禮或犯大錯時方得用。男兒膝下有黃金,哪家的男兒動不動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豈不笑掉人大牙? 可如今,郭況手持鳳印說出此話來,這些親衛軍卻一個個‘噗通’跪在地上不敢亂動:無他,很明顯,鳳印的主人皇后娘娘已勃然大怒了。 “你們是嫌暴露的不夠徹底?”郭圣通冷笑,“還是說,自以為包下一個庭院來,便可高枕無憂?!荒謬!此還是公孫述的地盤,你們一個個雖不著親衛服飾,卻天天站在陛下臥房門前,形色威嚴。還真以為不會為外人所覺?若陛下但凡因此出一點意外,你們與漢賊有何區別?” 字字誅心不過如是。這些親衛軍當即便嚇得渾身顫抖。 “金吾衛,”郭圣通冷笑從他們面前走過,“我大漢最精銳的金吾衛便是如此?當真是可笑!可悲!所謂金吾衛,陛下重傷你們無事?所謂金吾衛,陛下已病倒,你們卻還在耍威風?所謂金吾衛,若都是你們這樣,不要又有何妨?” 親衛軍中,有南地之人當場便要發作,鄧禹卻緊隨其后:“你們今日之行事,傳回家中,只怕父老皆為之羞憤欲死!此中北地之人我便不說,只說南地之人,我鄧禹恥于與你們同出南地!” 鄧禹乃劉秀的頭號心腹,這一點作為親衛軍的他們自然是相當清楚的。且,鄧禹又為大司徒之職,在南地氏族中威望非常。此時他說了這話,那些個出身南地的親衛軍,羞憤的恨不得立時斃命。 郭圣通便在此時猛然推開了臥房之門。 陳大夫正在打盹,忽聞門響,便是猛然一跳,眼睛都還未睜開,嘴里卻開始說:“藥好了?都準備好了?” 郭圣通站在門口,看著臥榻上仰躺著的那個人。一時間,心頭百感交集。 “阿姐……”郭況道,“您不進去?” 郭圣通回過神來,踏了進去,陳大夫如今已是清醒了大半,看著郭圣通心生防備:“你是何人?” “我是他的皇后,”郭圣通道,“也是……” 也是,他的仇人。 她沒有理會陳大夫聞言后的作揖,只是慢慢走到他的塌邊。她低頭,看著床榻之上的劉秀:他瘦了,臉色蒼白了,唇干裂出血,鬢發有些花白了……原來,已然過了這么多年了。 “文叔,我來了?!彼f。 由于之前的下馬威實在太過厲害,縱然郭圣通提出了要讓吳漢帶著他的軍士們回營,這些親衛軍也不敢阻攔,只是 “若他們走了,誰來為陛下駕車尋食?” 郭圣通端坐上首,聞言冷笑:“你們無手無腳?” “我們的職責是保護陛下安危!”其中為首的一個立刻道。 “好一個保護陛下安危!”郭圣通冷笑一聲,“陛下果然被你們保護的十分之好!此等事情,青史上若不重重記上一筆,當真是浪費!鄧禹,你將他們的名字籍貫悉數記下來,待回雒陽城后,我不僅要史官重重記上這一筆,還要昭告天下,讓天下人都來看看我們的金吾衛是如何保護陛下安危的!” “諾!”鄧禹聞言心頭十分暢快無比。 吳漢等人更不必說,看向郭圣通的目光充滿崇拜敬仰。 “您不能……”當下便有親衛軍喊道。 “我能!我自然能!”郭圣通道,“你們敢做,我自然敢說,如此而已!鄧禹,再記上一筆:這些人,當眾反駁皇后,言道:不配命令他們。” “諾!”鄧禹道,“禹已悉數記下!” “皇后娘娘恕罪!”此次不需要郭況提醒,這些人便如同下餃子般‘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諸位大人何罪之有啊?”郭圣通訝然道,“保護陛下安危如此勞苦功高,還不快快請起,我可受不得諸位大人這一拜啊!” 此言一出,磕頭之聲不絕于耳:“我等錯了,我等錯了,求娘娘責罰,求娘娘千萬不要讓史官寫這一筆,求娘娘千萬不要昭告天下……” “為何?”郭圣通更加訝然,“如此青史留名的美事,諸位何故推辭焉?莫非是嫌棄還不夠?要不,我讓人立碑為你們做賦,世代瞻仰之?” 這簡直是要從丟臉到祖宗八輩擴散到丟臉到千秋萬代??!如若真傳出去,如若,真記于史書,且石碑刻賦,還不如一頭撞死得了! 身為金吾衛,保護陛下乃職責所在,可,如今他們沒事,陛下卻…… 這,這天底下人的唾沫子都足以淹死他們了! “吳漢將軍!”忽有人哀聲祈求,“我等錯了,求吳漢將軍幫我等求求娘娘,無論是駕車,還是尋食,我等做,我等皆做??!” 郭況親眼看著這一切變故的發生:初時的吳漢并不信任阿姐,初時的親衛軍一個個趾高氣昂,可如今呢?吳漢等人眼中寫滿崇敬和感恩,親衛軍頭都磕破了…… 而阿姐 他轉眼看去,只見她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十分自得地端起陶碗,輕輕吹了吹,然后慢慢飲下……郭況心頭萬般激動:這,這才是他要學習的楷模?。?/br> 此時莫說郭況了,就連鄧成也咂舌不止:“娘娘,娘娘當真是厲害之極!” 等他們鬧夠了,郭圣通方輕輕地以手口幾:“諸位大人,你們這是作甚?有什么事先站起來說吧?!?/br> 這些親衛軍哪里敢起來啊。一個個臉上混著淚與土,額頭上混著血,畢恭畢敬地看向郭圣通:“娘娘,我等愿悉數聽從娘娘發落。” 郭圣通搖了搖頭:“發落?你等皆跟在陛□邊多年,陛下對你等極為信任,說是視為袍澤也不為過,我有何好發落的?從成都城到略陽郡,這一路勞頓,你等仍恪盡職守。是有功之人啊?!?/br> 這些親衛軍聽了,淚水落得更急。 “我阿弟郭況,”她手指郭況道,“年方十五,做夢都想同你們一樣,做一名金吾衛,護衛陛下,護衛我大漢江山。如同我阿弟這般兒郎在雒陽城數不甚數。你們,原是他們最崇敬之人??墒恰D銈冋f,如今你們的行為,哪里……唉!” 她以手捂臉,不再多言。 可下頭跪了一地的親衛軍,心頭卻十分難過:是啊,他們能成為金吾衛,那也是層層選拔上去的,那也是極為光宗耀祖之事…… “阿姐,阿姐莫憂,你還懷著皇嗣呢?!惫鶝r忙道,“阿姐,阿姐莫憂?!?/br> “什么,娘娘身懷皇嗣?”吳漢身后的軍士瞬時沸騰了,“這幫子親衛軍,娘娘懷有皇嗣,他們竟然如此讓娘娘郁氣!若有個好歹……” 若有個好歹,豈不是這大漢的罪人? “娘娘身懷皇嗣,尚親身來迎陛下,昔年所為,更不必累述,”鄧禹看向跪在地上的十二位親衛軍道,“而你們堂堂七尺男兒,你們又做了什么……” 自此,在場眾人皆是心折。其中,以吳漢和金吾衛更為甚之。 如今,這十二名親衛軍,只覺得自己便是這漢室最大的罪人,若初時,還覺得委屈,還因為懼怕而下跪,如今卻是真正的發自肺腑了。 “娘娘,我有罪!”一個親衛軍忽然跳起身來,拔出佩劍,便要抹了脖子,瞬時,地上其余親衛軍也一一跳起,紛紛效仿…… “住手!”郭圣通猛然將陶碗擲于地上,“堂堂男兒,未死在沙場,不得馬革裹尸,卻是負罪而死?當真是愚不可及!” “娘娘,我……”親衛軍一時愣住。 “劍是用來殺敵,殺害我同胞,裂我疆土之賊,護衛我大漢天下,護衛我大漢天子,護衛我大漢子民之物!”郭圣通起身指著他們,“我今日卻是頭一回見到用劍自盡的。” “娘娘,我們……” “若真是有骨氣的兒郎,收起你們的劍來!前塵往事,皆如過往煙云,”郭圣通看向他們,“日后,我且看你們如何表現?!?/br> 瞬時,劍歸鞘里,眾親衛軍齊齊伏身作揖:“諾!” 陳大夫趕緊奔上去,為他們止血,不提。 “將軍,”吳漢身后的軍士拉了拉他,“您怎么……” “好一個‘馬革裹尸’!”吳漢大笑道,“大丈夫,當如是也!” 收復了吳漢和劉秀的親衛軍。這一夜,郭圣通卻宿在了劉秀的臥房。 劉秀躺在那里,若不是胸脯還會微微起伏,就像一具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