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杜老太君瞧著這一屋子的人,兒孫滿眼,連曾孫都已經娶了媳婦。人生至此,本該是沒有遺憾了。只可惜人的心,想要的總是太多。 “祖母,您把孫兒們叫來,是否有什么吩咐?”趙德昭先開口問。 杜老太君看向長孫,淺淺笑了一下:“德昭,你都這么大了。”趙德昭的手扶一下杜老太君:“祖母,孫兒都已經有了兒媳。” 趙德昭的話讓杜老太君又笑了:“我總是記得你們小時候,長輩們說什么你們都聽,現在,你們都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 “祖母!”趙德昭又喊了一聲,杜老太君慈愛地拍拍孫兒的手:“我不傷心,我只是想起許多事情。我讓人去請你母親還有瓊花回來了。德昭,我對不住你,你只有一兒一女,我卻沒有幫你管好女兒。” “祖母,您對孫兒,已經很好。”趙德昭的眼角也不由有淚。杜老太君笑了:“都這樣了,也沒什么。以后啊,你們自己都要記得好好地過日子,記得,陰謀詭計什么的,別往自家人身上使,別的就沒了。” “祖母!”趙德昭也聽出不祥之意。 胭脂覺得心口有些悶悶的,這種感覺讓胭脂自己也嚇了一跳,什么時候起,對杜老太君已經有了如此不同的感情?趙鎮的心中生起哀傷,原本,事情就該是這樣簡單,而不是變的如此復雜。 想著,趙鎮看一眼胭脂,胭脂也抬頭看向趙鎮,兩人四目相對。幸好,還有你在我身邊。趙鎮想對胭脂說這樣一句,胭脂想對趙鎮笑一笑,卻沒有笑出來。 屋內的氣氛越發凝重,連最跳脫的人都不敢說話,只有杜老太君挨個在那和人說。已到午飯時候,卻沒有人敢說一聲。 這一日,是這樣的漫長,這一日,又是那樣的短暫,以至于杜老太君覺得,自己的話沒有說完,可日子再長,也要結束,人要離開,是沒有法子的事。杜老太君唯獨希望,自己能夠說的多些,更多些,這樣在自己死后,趙家,才不會迅速分崩離析。 “婆婆,您讓人去叫兒媳,是為什么?”靜慈仙師來的很晚,那時太陽都要西下,胭脂抬起頭,從打開的門處,看到那燦爛奪目的陽光。 還有趙瓊花,她的眼里也有焦急,但這樣的焦急和靜慈仙師的焦急是不一樣的。當趙瓊花感到胭脂和趙鎮看向自己時,趙瓊花的眉微微皺了下,并沒看向胭脂,就和靜慈仙師一起,上前給杜老太君行禮。 “瓊花,你本是我最驕傲的曾孫女的。”杜老太君扶起趙瓊花,趙瓊花想要說話,杜老太君把她的手握住:“瓊花,你記住一件事,名分很要緊,但很多時候,名分也是需要實力的,如果空有名分,沒有力量,什么,都不是。” “曾祖母,我……”趙瓊花是個聰明人,一下就想到杜老太君話里的意思,開口辯解。杜老太君搖頭:“不要再說別的了。瓊花,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我不后悔當日進宮去說。” “曾祖母!”趙瓊花心中似乎有觸動,抱住杜老太君。杜老太君拍拍趙瓊花的背,輕嘆一聲:“以后日子還長,你要有自己的主意,但你也要記得,有時候,人算不如天算。委屈自己,也要瞧是怎樣的委屈。” “是!”趙瓊花微微點頭,杜老太君看向趙鎮夫婦:“胭脂,你是個聰明孩子,記得我說的話,就夠了。你們都下去吧,今日你們都站了一天了,吃飯去吧。” “曾 祖母,我……”趙鎮看向杜老太君。杜老太君抬頭對曾孫笑一笑:“去吧,鎮兒,我曉得,我什么都曉得,只可惜,我已經老邁。”杜老太君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趙 鎮回身跪到杜老太君面前,杜老太君拍拍曾孫的肩:“鎮兒,曾祖母還是那句話,人這輩子,遇到的事情很多,遇事前多想想。” 趙鎮應是,杜老太君對胭脂道:“胭脂,你很聰明,我謝謝你。” 胭脂心中滿是感慨,卻什么都說不出,杜老太君揮手,讓他們離去。趙鎮起身,和胭脂依依不舍地離開。 杜老太君坐在那里,看著方才還滿是人,此刻卻空蕩蕩的屋子。長久嘆息之后閉上眼,自己能做的就是這些了,也只有這些了。但愿趙家,能平安一段時間吧,此后,就看不到了。 “老太君,給三老爺的信,已經送出去了。”老媼走進來對杜老太君輕聲說。 杜老太君拿出另一封信,上面四個字:匡美親啟。 “這一封,等匡美回來了,你當著大家的面交給他。” “老太君,您身體還硬朗。”老媼忍不住流淚。 “是心灰了,心灰了,我都八十了,若年輕時候,還能想著再拼一拼,可都八十了,心灰了,還怎么活的回來?”杜老太君的話讓老媼的淚流的更急。 這個年齡心灰了,死期就近了。還活著做什么?看兒子對孫兒們算計?甚至,杜老太君的眼閉上,什么都不想說。老媼看向她,也不過是頃刻之間,杜老太君整個人都變的黯淡,再不是那個精精神神的老人家了。 趙瓊花走出院子,符夫人已經對靜慈仙師道:“大嫂今兒要在家住一晚的,不如到我那邊去,我得了些好茶,和大嫂烹茗談一夜如何?” 靜慈仙師在寧國公府是有自己住處的,聽到符夫人的邀請眉不由微微一皺。符夫人笑容沒變:“大嫂,我們做妯娌,也快四十年了。” 這一句,牽起靜慈仙師對往事的追憶,淡淡一笑。 “祖母,您就去二嬸婆那住一晚,和二嬸婆說一夜也好。”趙瓊花覺得,符夫人這邀請是有原因的,因此決心促成。 既然孫女也這樣說,靜慈仙師淡淡一笑,也就隨符夫人去了。既然婆婆被人請走,吳氏也就上前挽起趙瓊花的手:“四娘子你原先住的院子還是和原來一樣的,我送你過去?” 趙瓊花嗯了一聲:“多謝二嬸了。” “都是一家子,謝什么?”吳氏挽住趙瓊花往她的院子去,趙鎮夫妻正好從杜老太君上房走出來,正好看見趙瓊花和吳氏離開。趙鎮不由苦笑一聲,自己的meimei,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難以琢磨。 胭脂感覺到趙鎮的失落,伸手拍一下他的肩。趙鎮低頭看著胭脂的手。這個家,看起來人很多,看起來人人都是笑的,但能陪在自己身邊,能聽自己說話的人,卻只有一個,就是在自己身邊的這個。 “這茶確實不錯吧?”符夫人笑著道。靜慈仙師把茶杯放下:“的確不錯,不過你今日特地來和我說,不是只為了茶吧?” “大嫂從來都是聰明的。”符夫人靠在椅上,面上笑容沒變。 “方外人,想的多些。”靜慈仙師的話讓符夫人又笑了,接著符夫人嘆息:“宋家那邊,聽說為了嫁妝的事,已經派人去江南采買了。” 世間女子嫁人都要嫁妝,嫁進皇家也不例外,盡管太子妃的嫁妝自有專人去辦,但宋家這邊為表重視,還是要再辦一些。 “宋家女兒,好福氣。”提到這件事,靜慈仙師果然沉默了,符夫人淺淺一笑:“原本,這個福氣,是瓊花的。” 靜慈仙師的眼變的有些冷:“李氏很得寵,聽說,已經有喜了。” “一個孺子,就算得寵又如何?再說誰家正妻要和妾爭鋒的?” 符夫人的話讓靜慈仙師的神色微微一變,符夫人的話還是那樣輕柔:“皇后,是天下母,是世間最尊貴的女子。” 靜慈仙師的唇張了張,但還是沒說話,符夫人的語氣稍微加重一些:“等宋家女兒成為皇后,宋家,就會很風光了。” 現在,宋家就已經很風光了,靜慈仙師還是沒說話,符夫人曉得,自己的意思靜慈仙師已經明白了,淡淡一笑,什么都沒說。 后族,整個京城,除了趙家,還有哪一家,能有這樣的資格?墻上有個小洞,上面鑲了一塊琉璃,趙匡義坐在那堵墻的后面,符夫人和靜慈仙師的話,已經明白傳進他的耳里,包括她們的神情。 趙匡義的眼漸漸變的冷,事情,依舊照著自己的想法在做,無法逆轉。 趙鎮,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了,趙匡義的手握緊,如果符夫人看見,就知道,趙匡義動了殺念,對趙鎮動了殺念。 “老太君她,真是個睿智的人。”這一日原本很累,但胭脂睡不著,知道趙鎮也沒睡著,側頭對趙鎮說。 “曾祖母活的時間很長,胭脂,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也活那么長?”趙鎮的眼很亮,等著胭脂的回答。 胭脂沒有回答,只是把趙鎮的手握緊,趙鎮曉得胭脂已經有了答案,那胭脂的肩膀摟過來,胭脂的肩膀有些僵硬,但還是偎依過去。這種感覺,其實也不算壞,胭脂迷迷糊糊地想。 這一夜,趙家的人都睡的不大安穩,到了早上起來時候,杜老太君那邊的人來報,昨日夜里,杜老太君,安然去世了。 趙匡義聽到消息,覺得頭有些暈,母親她,她,她。 “郡王,婆婆過世是大事,這喪事要怎么辦?”符夫人知道消息,急忙來尋趙匡義。 趙匡義放下手,眼角已經有一點點淚,接著趙匡義對符夫人道:“過去吧,這會兒,想來他們都到了。” 胭脂夫婦趕到杜老太君上房時候,丫鬟們已經在老媼的指揮下,給杜老太君換衣擦洗。 胭脂走到屏風后面,看見杜老太君躺在那里,唇角還有笑容,面容十分安詳。胭脂對老媼輕聲道:“林婆婆,我來吧。” 老媼像沒聽到一樣,胭脂又說了一句,老媼才抬頭:“娘子,我服侍了老太君一輩子,就當是最后一次服侍老太君吧。” 胭脂看著老媼,知道她再多說一句,就要崩潰大哭,于是沒有再說。只是接過丫鬟手里的東西,給老媼打著下手。 老媼繼續給杜老太君擦洗,符夫人和吳氏等人也進了屏風后面,看見杜老太君面上安詳笑容,吳氏用手捂住臉,哭出聲來。 “既然已經在擦洗,侄媳婦,喪事還是要辦起來,擺設都要撤下。”符夫人對吳氏道。 吳氏應是,符夫人也看向杜老太君,婆婆,您年紀已經太大,糊涂了,有些事,為了整個趙家好,是必須要做的。有些人,為了整個趙家好,是必須要犧牲的。 符夫人的眼神變的冷冽,胭脂抬頭,看見符夫人的眼,毫不畏懼地瞧回去。 符夫人看見胭脂的眼,唇不由輕輕一勾,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很快你就會知道,缺少了庇護,你會變成什么樣。 老太君,您想的,果真沒有實現。胭脂收回眼,看向杜老太君,她臨終前的笑,也許是終于想開了吧。 趙家的喪事雖來的突然,因著人多,喪事還是有條不紊地安排下去。所有的擺設都被撤下,匾下掛滿了白綢,麻衣也被趕出來,當杜老太君的衣衫已經換好,抬到正堂安放時候,靈堂也已擺設好。 靈堂后面,傳來木匠做棺材的聲音。胭脂看著這轉眼變了樣的趙府,竟不知道該有何思緒。 “娘子,縣君讓我來尋您,說這喪事,還要娘子幫著。”紅柳上前稟報,說話時候面上有難以言語的喜悅。這樣是表示,胭脂從這件事起,將會成為趙府的當家主母,這對服侍胭脂的人來說,是個號消息。 胭脂知道,如果自己不離開趙府,這個擔子是遲早要擔起的,不曉得的是,這件事,會這樣來到自己面前。 當家主母,真不是那么好當的。胭脂下意識想去尋趙鎮,終究還是上了他這艘賊船。既然定下了,就面對這一切吧。胭脂深吸一口氣,對紅柳道:“去尋二嬸吧。” 杜老太君的喪事出來,吳氏是在后面調配眾人的,見胭脂走進來。吳氏把手中的帳放下,對胭脂道:“坐吧。” 胭脂眼一抬,已經看見吳氏桌上擺著的那高高的帳,不由搖頭:“這當家主母,還真是不好做。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都要一一記得。” “這種話我還聽的不多。”吳氏沒有笑,只是把幾本帳遞過來:“胭脂,這樣大事也是難得遇到的,你在我旁邊,看著我做。你是個聰明人,很快就可以學會了。” “二嬸,我……”胭脂的話被吳氏打斷:“別說你不愿意,胭脂,我當然曉得這家難當。可我當初當這個家的時候就知道,我不過是暫時管著。況且老太君的話里,也有等她去世之后,就分家的意思。” “二嬸,我曉得,可是這個家,到底要怎么走,我不知道。”吳氏的唇抿一下,拍拍胭脂的手:“胭脂,我不管你和大郎是怎么說的,太婆婆的意思,這個家,就是交到你的手上,整個趙家,以后都會是大郎當家,那就要聽。老太君的眼是不會錯的。” 杜老太君眼光不會錯?胭脂不由笑笑。 吳氏低頭打著算盤:“胭脂,我不曉得二嬸到底是為什么,但我想告訴你,我嫁進這個家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這輩子,哪有永遠不變的事情?胭脂,我相信你,你會做的很好。” “二嬸,我之前不是這樣想的。”胭脂的話讓吳氏淺淺一笑:“我知道,但現在不是不一樣了,你不是已經換了想法。胭脂啊,有句話你聽過沒?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大郎他是真喜歡你。” “我知道。”胭脂低頭,看著賬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胭脂,我比你大那么幾歲,大郎他或許莽撞,或許沖動,但趙家的男兒,都是有擔當的。他喜歡你,他就會護住你,和原來那兩個人,不一樣。” “原先那兩個,我都不記得了。”胭脂的話讓吳氏抬頭:“不記得才好。胭脂,人啊,是往前看往前走的。” “二嬸今日和平常不一樣,我有些不習慣了。”胭脂的話讓吳氏眼里的笑意濃了些:“都是一樣的人,不過在太婆婆面前,總要多討她歡喜。” “汴京城里的小娘子,果然都不一樣。”吳氏又是一笑:“怎么會一樣呢,在太婆婆面前,我是晚輩,要討她的歡喜。今日,在你面前,我是正經的長輩,這事又是大事,難道我還能開玩笑不成?” “謝謝你,二嬸!”吳氏拍拍胭脂的手:“明白就好。胭脂,你聰明,你看透世情,可是這世間,不是所有事都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 “我知道,二嬸,還是要謝謝你。我會,我會,和趙鎮一起,好好地,把這條路走下去。”胭脂還是有些遲疑,但很快就順暢地說下去。既然決定了,那就什么都不要去想,按照自己心中的想法去做。 “好孩子,太婆婆若知道了,一定很高興的。”吳氏收回手。胭脂也不由想起那個慈愛的老人家。 “也許,老太君她,已經知道了。”胭脂的話讓吳氏又微微一笑,兩人再沒說話,只各自看著各自的賬。 終究是,和原來的想法不一樣了。 杜老太君是累封兩國的國夫人,兒媳是太后的姊姊,孫媳是當朝長公主。消息剛一傳出去,趙府門前就來了無數來吊唁的人。 親朋好友之外,還有許多沒有來往的人家,也紛紛前來表示哀悼。趙家大大小小的人,除了永和長公主無需出面招呼客人之外,別人都要忙著迎來送往。 甚至連靜慈仙師和趙瓊花兩人都不例外。 趙瓊花雖說離開汴京已經有一段時候,但她從來不害怕這樣場合,遇到來吊唁的小娘子們,應對的十分得體。當客人散去,趙瓊花到靈前捻過一支香,也就拖著疲憊的身子回自己住的院子。 趙瓊花剛踏下臺階,就看見靜慈仙師,急忙迎上去:“祖母。” 靜慈仙師看著孫女,示意她隨自己來。趙瓊花跟著祖母往外走,曲曲折折的,走了許多路之后,靜慈仙師才開口問孫女:“你,很喜歡汴京的繁華?” “祖母,孫女……”靜慈仙師搖頭:“說實話。” 趙瓊花嘆氣:“是!” “我的孫女,本該成為世間最尊貴的女子。”靜慈仙師的話讓趙瓊花的眼又濕了:“祖母,是孫女沒福氣。” “不是你沒福氣。瓊花,昨日你二嬸婆和我說了許多話,我仔細想了,這件事,對趙家,也是有很大好處的。至于對你,瓊花,就更不用說。”靜慈仙師的話讓趙瓊花心中重又升起希望。 “只是,這么一折騰,好好一個元后,就變成繼后了。”靜慈仙師的嘆息并沒讓趙瓊花感到失落,皇后,不管是元配還是繼配,都是皇后,都是會,受萬人敬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