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只是,那又如何? 宮中照樣歌舞升平,人人臉上喜氣洋洋,宮婢們剪了漂亮的窗花,宮人們把所有的長廊都裹上了上好的紅綢,宮中每一顆樹梢都選上了吉祥的絲帶……所有人中,大概只有“和寧公主”有些失落。 “怎么,不開心?” 御花園的亭中,沈卿之斟了一杯酒,緩緩遞到楚鳳宸的面前。 楚鳳宸看著眼前的酒杯,裝出一副怯怯模樣。猶豫片刻,她顫顫悠悠接過了酒杯,小小抿了一口。 耳畔頓時響起了沈卿之的笑聲。 他自斟一杯,目光落在她略略顫抖的手上,露出一點嘲諷。他說:“你不用太害怕,等你我成婚,如果你聽話,我不僅讓你活著,還能讓你母儀天下。” 楚鳳宸匆匆低頭。 然后,她看到了一只瘦削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你在怕什么?” “我……”她小心斟酌,澀道,“我害怕,陛下發現了……你功虧一簣,我……我怕死。” “陛下?這世上哪還有陛下。” “丞、丞相……” 沈卿之冷笑,拽過了她的手腕,淡道:“王侯將相本就無種,姓楚的氣數已經盡了。你今日的散心可還滿足?可以回寢宮了么?” “……好。” 楚鳳宸小心地跟在沈卿之的身后,連喘息都壓抑著。轉眼間,她回到宮中已經一月有余了,在入宮之前連織已經把所有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她學著連織交代的模樣去與他相處,果然成功蒙混過了關。 他說得其實很對,大局的確已經快要定了,按照裴毓的計劃,朝中的黨羽恐怕也十有八九跟了他,他現在的確已經有了狂妄自大的資本。而她和裴毓賭的就是他這一刻的狂妄自大和掉以輕心。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 時間一日比一日靠近婚典。 楚鳳宸已經漸漸習慣了扮演沉默膽小的連織,隨著沈卿之對她的防備漸漸減少,她開始能在宮闈內行走兩個時辰。可是,轉機依舊沒有到來。直到婚典前三日,宮中忽然多了許多守備,所剩不多的禁衛被全部替換成了沈卿之的親衛。 她眼睜睜看著禁衛們行色匆匆,不落痕跡地悄悄觀察他們的行進方向——他們雖然看似雜亂,其實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這些禁衛的調度實則是把精銳換到了帝寢附近……宮中人人都知道,陛下“臥病”,帝寢原本就守備森嚴,現在又調了那么多人過去,恐怕是……兇多吉少。 “擔憂那個睡在帝寢里的人,你還真當自己是公主了?” 一聲冷笑傳來,是阮語。 楚鳳宸哆嗦著縮了縮,低下頭看自己的裙擺。她不想再和阮語有任何往來了,幾個月前如果不是漏算了她對沈卿之的衷心,恐怕局面還不至于到現在這個地步。這一次再相見,阮語比月前還要蒼白,恐怕身體早就別藥給掏空了,而她居然還是對沈卿之衷心不改? 她輕笑:“你也別怪我,我不過好心提醒你要知進退,名身份而已。” “……謝謝阮姑娘。” 阮語得了便宜,心滿意足離開了。 楚鳳宸目送她瘦削的身影,跟在她身后靠近調動著的禁衛。卻被一只手攔住了去路—— “想去哪里?” 沈卿之? 楚鳳宸狼狽地低下頭,往后連退了好幾步,才怯怯答:“我……我想看看那邊。” 她伸手指了指帝寢方向。如果鬼鬼祟祟撒謊,反而更會引起沈卿之懷疑,倒不如實話實說。 果然,沈卿之面色和緩,并不驚訝。 大婚將近,他的心情似乎好得很,不僅沒有責備,反而朝帝寢投了個嘲諷的眼色,輕飄飄道:“你好奇,我就帶你去看看,如何?” “看、看什么啊……” 沈卿之輕笑:“看一個高貴的將死之人。” 里面是誰,已經不言而喻了。 楚鳳宸不再多話,她輕輕跟隨著沈卿之的腳步進入了帝寢,一邊走一邊悄悄打量守備——寢宮外三重,寢宮內兩重,一直到內寢外還有三個沈卿之的貼身親衛把守,小小一個帝寢可以說是嚴正以待了。 在這重重守衛之下,內寢的珠簾內靜靜坐著一個身影。那個人一身帝袍,瘦削的身材有幾分孱弱,聽見聲響后猛然抬頭! 楚鳳宸看到了一張相似的臉。 她還來不及反應,沈卿之已經掀開珠簾進入內寢,笑盈盈行了個禮道:“微臣叩見陛下。三日后便是微臣與和寧大婚,臣特意與和寧來探望陛下病情。” 那人的眼里迸射出濃郁的怒火,咬牙道:“沈卿之,你卑鄙無恥!” “臣不知道陛下在說什么。” “你!你的jian計不會得逞的!” 沈卿之大笑,一把拽過了楚鳳宸的手腕,把她扯到了身前,聲音柔而陰森。他說:“臣有了和寧,自然有了天下,不是么?陛下病了,不如就好好歇著,由臣來打理這江山,不是更好?” “等朕出去……” 沈卿之淡道:“陛下當真以為,還出得去么?” “你滾——” “陛下,保重。” 囂張的笑聲在帝寢中飄蕩。 楚鳳宸被沈卿之拽著手腕離開,臨到門口的時候,她不著痕跡回了個頭,對上了里面的“楚鳳宸”別有深意的眼神。 她暗暗抬頭看了一眼沈卿之,藏起了眼里的一抹戾氣。 可惜沈卿之已經被一步登天的喜悅沖昏了頭腦,他根本不會知道,他重重守衛著的人根本就不是楚鳳宸。 她是連織。 * 三日后,盛大的婚宴終于來到。 黎明前時分,宮婢就已經把嫁衣送到了公主寢宮。 楚鳳宸昏昏沉沉,任由宮婢們褪去身上的衣裳,打散發髻,等她稍微清醒一些的時候,已經穿上了艷紅的嫁衣,頭發也被梳成了繁雜的新嫁娘發髻。又是一番繁復的混亂,半個時辰后,她在鏡子里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 鏡子里的人有些陌生,她往日男裝居多,偶爾女裝也并不會用如此厚重的妝容和艷麗的顏色。 “公主好漂亮。”上妝的宮婢畫完最后一絲眉,欣喜夸贊。 漂亮么? 楚鳳宸低眉,掩去眼里的一絲陰霾。漂亮與否她并不關心,楚家祖先在上,如果知道今時今日她要用這種方式來懲治一個謀反的亂臣賊子,怕是得氣得死而復活吧。 “公主——公主?” “什么時候是吉時?” 宮婢們相視一愣,噗嗤一聲笑出來聲來:“公主真是著急見駙馬呀,天還沒有亮呢。” “是啊,本宮很想快一些見到駙馬。” 她從來沒有這樣期盼過,快一點結束這一場令人痛苦的磨殺。 第70章 局中局3 日出。 楚鳳宸終于在宮婢的簇擁下出了寢宮,上了花轎。 喜樂聲中,花轎在宮墻里穿行,最終徐徐落到了議事殿外。 公主出嫁,禮節要比尋常女子出嫁多許多,除了最早的皇陵祭祖,到神官府的祭神,還需要再議事殿上聽候冊封。這也是沈卿之留著“宸皇陛下”的性命的原因,外姓駙馬入皇室,始終是需要一個最正式的冊封的,否則即使他有駙馬之實,也會落得個名不正言不順的下場,即使他手握兵權,也終究會有一些老臣心意難平。 “公主嫁到——” 花轎被掀開了簾子。 沈卿之就站在花轎外,婚服如同血染的一樣鮮艷。對上楚鳳宸的目光,他略略揚起了一絲笑容,躬身行禮:“公主。” 喜樂聲悄然而止,金色的殿堂兩側站著盛裝朝服的文物百官,華服的宮婢手捧著冊封的文書跪在帝座兩側,昂長的階梯盡頭是燕晗當今宸皇。 “公主請。” 沈卿之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 萬籟俱靜中,每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所有人都似乎壓抑不住真實的心思了。 沈黨喜笑顏開,零星的裴黨愁眉不展,高座之上的宸皇陛下目光淡然,眼底卻盡是憎惡。 楚鳳宸垂眸,柔順地把手交到了他的手心,跟隨者他的腳步,一步一步朝議事殿邁進——她從登基那一天起,就害怕著這一天的到來,也許就是因為怕久了,真到了今時今日的局面,她有的只是麻木和迷惘。 沈卿之在階前三步停下腳步,緩緩朝殿上的“宸皇陛下”跪倒。 楚鳳宸也隨之跪倒,淡淡打量殿上的“宸皇陛下”。在過去的五年里,她在鏡子里看過無數次自己身穿帝袍的模樣,其實還是和連織有一點點不同的,更何況兩個人的聲音也有一些不同。連織很聰明,為了避免讓人聽出她和楚鳳宸的聲音不同,她似乎用了什么讓聲音變沙啞的藥物,看起來就想是哭泣過頭或者是染了風寒一樣。而沈卿之顯然已經被壯志沖昏了頭腦,他顯然一丁點都沒有察覺,坐在高座之上的根本不是楚鳳宸。 “臣,沈卿之,叩見陛下。”沈卿之清越的聲音在殿上響起,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他雖然跪在地上,卻沒有叩首,眼中早已經不復當年的謙恭。 “沈卿免禮。”連織開口,聲音果然還是略微有些沙啞。她道:“頒旨。” “……是。” 帝座旁的宮人俯首行禮,畢恭畢敬取過了宮婢托舉的錦卷,徐徐展開了。還沒有開口,他的臉色已經白了又白,最后變成了鐵青。他的手劇烈地抖動著,目光顫顫巍巍掠過殿上的群臣,像是在做垂死的掙扎似的——可惜,殿上沒有人開口。 宮人用力眨了眨眼,嘶聲開口:“奉天……帝詔,我燕晗受天地福祉,國泰民安,值此盛世,又逢公主和寧花蔻之年……沈卿之少年俊杰,乃、乃我朝中頂梁之中堅……今、今朕特下旨賜婚……封沈卿之為駙、駙馬都尉……承天地之福祉,開我燕晗……燕晗盛世之鼎……” 昂長的一道旨意,宮人念到最后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溝壑縱橫的臉上老淚縱橫,幾次哽咽之下才終于把最后一句話念完。在殿上的老臣中也有不少紅了眼睛,官服之下的手指止不住地顫動。不敢動,并不是不懂。今時今日殿上究竟在發生著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匹夫之力,無力回天。 沈卿之的眉眼間的溫潤已經變成了壓抑不住的張揚,他直勾勾盯著座上的“宸皇陛下”,忽然站起身來,朝前邁動了兩步連上幾級階梯,幾乎要走到帝座上! “大……大……”宮人嚇得竄了出來,一個“膽”字卻卡在喉嚨底,無論如何都擠不出來了。 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曾經的丞相,如今的駙馬都尉以很緩慢的速度一步、一步來到了帝座旁邊,微微俯身,一字一句道:“臣,多謝陛下恩賜。” “下去。”“宸皇陛下”沙啞的聲音響起。 “哈……是,臣遵旨。” 沈卿之轉了個身,卻并沒有下階梯,而是居高臨下看著文物百官,銳利的目光如同獵鷹一樣。